我們都知道,禪宗的真正開創者是惠能,但是當時已有達摩及後繼者的傳說。由於前人對達摩的記載紛紜不一,因此今天我們無法知道他究是誰、究竟在什麼時候來到中國。有人說他是波斯的和尚,在公元四八○年來到中國,也有人說他是屬於南印度的婆羅門族,在公元五二七年來到中國,死於五三六年。在本書中,我們無須去為這種說法辯證,不過後一種說法在惠能當時已經流行,而且確認達摩見過梁武帝。究竟這種傳說含有多少史實,雖不可知,但卻為唐代的禪師們所公認,把它當作活的傳統。
依據這個傳統,達摩於公元五二七年到了中國南方,便受梁武帝之邀到首都南京,這位信佛虔誠的皇帝便問:「自我登位以來,建了不少廟,印了不少經,供養了不少和尚,是否有很大的功德」?
達摩回答說:「沒有」。
梁武帝奇怪的問:「為什麼沒有呢」?
達摩回答說:「因為你所做的只是一點世俗的小果報而已,談不上真功德」?
梁武帝又問:「那麼什麼才是真功德呢」?
達摩回答說:「真功德是最圓融純淨的智慧,它的本體是空寂的,你不可能用世俗的方法去得到它」。
梁武帝又問:「那麼,什麼才是聖智呢」?
達摩回頭說:「廓然無聖。」
梁武帝不禁詫異的問:「既然無聖,那麼,你是誰?」
達摩回答說:「不認識。」
達摩發現梁武帝和他沒有緣份,便渡過長江,到了河南的嵩山,住在少林寺中,據說他整天的面壁而坐,有人便稱他為壁觀婆羅門。
關於「壁觀」兩字,有人就字面上解釋,也有人就精神上解釋,例如鈴木大拙認為,「壁」的意思是精神集中,屏息諸緣。他把壁觀解作金剛經中所謂的覺觀,這是指一種開悟的境界。以筆者的看法,這個「壁」字,是指我們突然面臨著一片懸崖絕壁、無法以普通方法攀援而過。這使我想起了顏回向孔子問學,到最後耗盡了心智,好像突然面臨著絕壁時,不禁嘆著說:「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在這裡,我們無須去辯證「壁觀」究竟應從字面上來解,或精神上來看,也許兩者都兼而有之。最值得注意的是,達摩並不反對讀經,而且還熱心的以那部充滿了玄味,極為煩瑣的楞伽經教人。事實上,他是印度人,脫不了印度教的傳統、所以他之被認為婆羅門教徒、也是不無原因的。
達摩留下的唯一著作是一篇關於入道二法門的散文,即使這篇文字和後代禪師的風格大有不同,但值得重視的是,它至少可以作為後代禪宗發展的背景。
入道的法門很多,達摩把它們歸納為二途,就是「埋入」和「行入」。所謂埋入就是由教理以入道,相信有生之物都具有共同的真性,只是被外物所障敝,未能發揮出來罷了,因此我們捨偽歸真,專心於壁觀,達到物我雙忘,凡聖等一的境界,這樣才能寂然無為,與道相合。
所謂行入有四種,就是:
1.報怨行:求道時如果遭遇困苦,應想到這是前世造的孽,現在雖然已不作惡,但卻仍須承受以前的報應。能夠體念到這一層,便不會怨天尤人,而能逢苦不憂,化怨憤以入道。
2.隨緣行:我們應知道世界本無我,一切苦樂都是外緣,榮辱福禍,都是前世的孽,現在雖有,但是緣盡了又歸於無,因此得之不喜,失之不憂,一切都隨緣而行。
3.無所求行:世人常常執迷不悟,貪求無厭。而修道的人卻不然,他們能夠處心於無為,順天安命。深知生活在這個世界中,苦海無邊,正像熱鍋上的螞蟻,無處可安。真是所謂「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4.稱法行:佛法就是純粹的至理。這個至理光明純潔,不受污染,不分彼此。正如經中所謂:「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有智慧的人懂得這個道理,便應該一切循道而行。
以上所在宗教的文學,無異是一顆光芒四射的珠寶。它顯示了作者在佛教和印度教的作家中,是位傑出的人才。他的「二入」,和基督教中所謂的「冥想之路」,和「實踐之路」甚為相似。這個生死和孽的觀念在佛教和印度教中,都是屬於信仰的範圍。但在那篇文字裡,這兩個關念也都沒有脫離理性的思考。達摩「行入」的重要,並不是在於它是實踐的,或是入世的,而是在於它把理和法看成一體,合為一條方法,這種把抽象和具體打成一片的精胛,也許是中國思想帶給達摩的。
但儘這篇文字頗為深刻,卻不是後代禪宗的特色,因為在該文中,沒有頓悟,棒喝,公案,和那些幽默的言詞,及美麗的構想。
如達摩和後代的禪宗之間有任何關係的話,那可能是他運用反問法(即逆喻法)來開導學生。
例如二祖慧可有一次問達摩:「我的心不安,請師父替我安心」?達摩反問說:「請把心拿來,我替你安」。過了好一會,慧可回答說:「我已尋了很久,可是找不出心來」。達摩回答說:「好,我已把你的心安好了」。
這是中國禪的第一次傳燈,達摩便成了中國禪宗的第一祖。他所運用的方法,是反問法的典型例子,也是整個禪宗傳統的一大特色。達摩,像後代的所有禪師一樣,並不否定心的存在,但慧可拼命的要去尋,去安的心,並不是心,而是一種幻影。真心是常安的,是思想的主體。一當我們想到它,或要把握它時,便不是主體,而是客體,當然也就不再是真心了。達摩告訴慧可:他的心已安,只是指示他的真心是常安的,力無須再去安了。達摩要慧可心來,只是要他自己發現他所謂的心是虛幻的。這樣一來,由於祖師這種出人意料的話,喚起了學生的直觀,使他體悟到自己的真心。
在公五三六年某一天,他感學自己應該離去了,於是便名集學生,要他們發表悟境。有一名叫道副的學生說:「依我的看法,我們應該不執著文字,也不捨棄文字,要把文字當作是一種求道的工具來運用」。 達摩聽了後說:「你只得到我的皮」。有一位尼姑說:「依我所了解的,就像慶喜看到了阿 佛國,一見便不再見。」達摩回答:「你只得到我的肉。」另一位名叫道育的學生說:「地、水、火、風等四大本來是空的,眼、耳、鼻、舌、身等五蘊也非實有,依我所見,整個世界沒有一法存在。」達摩回答說:「你只得到我的骨。」最後,慧可行了一個禮,仍然站在那裡不動。達摩便對慧可說:「你已得到我的髓。」
於是,慧可便成為禪宗的二祖。這一幕傳法的故事,可說是替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作了一個動人的註腳。
現在,我們已無法確知達摩的這些傳說,究竟有多少是中國人編造的,有多少是來自印度的,不過可以斷言的是,兩者兼而有之。不容否認的,後代禪師是受到達摩精神的鼓舞,同樣的,達摩在中國期間,也受到中國思想的影響。譬如前面那段他對學生修道進度的品評,令人想起了孟子書中的一段話:「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
在慧可得到衣缽後,某次,有位年過四十的居士來對他說:
「弟子患了很重的風濕病,請師父替我懺罪。」
慧可回答說:「把你的罪拿來,我替你懺。」
那位居士想了一會說:「我找了半天,卻找不到罪。」
於是慧可便說:「好,我已替你懺完了罪。」
這位居士聽了後,大悟,便出家做和尚,改名為僧璨,就是禪宗的三祖。
僧璨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散文叫做信心銘,是用道家的智慧來解釋佛理,其中最精彩的幾段是:
「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莫逐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止動歸止,止更彌動,惟帶兩邊,寧知一種」。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原是一空」。
不過僧璨的教的教人方法仍然未脫前人的窩臼。
有一天,一位年青和尚向他禮拜說:
「請師父慈悲,教我解脫法門。」
僧璨反問:「是誰縛了你」?
那位和尚回答:「沒有人縛了我」。
僧璨便說:「那麼,你為什麼還要求解脫法門呢」?
這位和尚言下大悟,他就是禪宗的四祖道信。
由道信,傳五祖弘忍,再傳六祖惠能,便展開了生酒蓬勃的中國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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