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阿爸出生在嘉義縣義竹鄉的一個小村落──龍蛟潭。阿爸七歲失怙,從此寡母孤子在窮鄉僻壤相依為命。由於家無恆產,三餐難以為繼,他只讀到國小四年級就自動輟學,以幫家計。
這段艱苦的日子,他曾流落農場作工,更遠赴嘉義山子門(即今竹崎)為人擔瓦入窰、搔草刈稻,甚至肩挑農漁貨,往來沿海與山區,以賺取蠅頭小利。但逆境阻斷不了他力爭上游之心,工餘他跟隨墊師研讀詩書,奠定了他深厚的漢學基礎,並曾開班授徒,指導失學的鄉人。
1934年,為突破困境,阿爸舉家遷到人生地不熟的台中。剛到台中他克勤克儉,從事藥品家庭配置業,漂泊的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他在台中發跡,曾經營過藥廠、醬油工廠,直到1995年圓寂,他不曾離開過台中。
儘管龍蛟潭留給他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記憶,但他不改書生本色,始終秉持追本溯源的古訓,忘不了龍蛟潭對他的呼喚,還有龍蛟潭的故居與祖塋。
阿爸在龍蛟潭只待了29年,而住在台中長達61個年頭,台中孕育了他大半輩子,但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中,他只是台中的過客。在台中存了些錢,就急急拿回家鄉購置田產;工廠有缺人手,他一定提攜家鄉的晚輩;家鄉的風吹草動,他總是惦念不忘。他鄉音不改,鄉愁不斷,自認為是南部人,台中同化不了他。我在台中出生長大,成家立業,言談中聽不出南部人的口音,生活中也沒有南部人的習性,嚴格來說是道地的台中人。但從小跟著阿爸在龍蛟潭進進出出,在台中與鄉親時相往來,在潛意識裡早已烙下南部人的印記,義竹龍蛟潭也很自然地成為我的故鄉。
龍蛟潭對阿爸來說,是個無法忘懷,卻也無由生恨的地方。1995年清明節,阿爸一如往常,堅持要回故鄉掃墓。他身體一向硬朗,奈何九十高齡,走起路來已有點不穩;他似乎也了然於心,今年或許就是他最後一次回鄉祭拜祖墳。
過了義竹,他不時要我停下車來,就地講述段段的歷史。這是他兒時就讀的公學校,那是日本據台時抗日的義民塚。來到龍蛟潭庄內的廟埕,他又特地下了車,要我隨同進入廟內上了一柱香,感謝家鄉的神明保佑他一世人。離去前他在廟門兩邊的石柱旁佇立很久,石柱上刻有他在新廟落成時,以「龍興」冠首撰作的廟聯,他又摸又唸,看得出有不盡的鄉情。
廟埕是村子裡的活動中心,村民們相聚聊天對弈,兒童也相互追逐嬉戲。偏僻的小村落難得有外地人進出,大家看到這兩位頭髮都已斑白的陌生人,對著這座廟緬懷不已,又聽到阿爸熟悉的鄉音,幾乎可以確定是早年外出打拚的鄉親。
彼此面面相覷,頷首致意,都有著那麼點不言而喻的感通,就是不知從何說起。唐 賀知章《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髮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那裡來。」簡單的28個字,淋漓盡致地寫活了這個場景。
終於回到了家鄉的故居,這座三合院古厝佔地數百坪,聽說是曾祖父一手鳩工庀材建造的。進了正廳,阿爸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祖先牌位一鞠躬。回到了他心目中永遠的家,綿綿的鄉情湧上心頭,他的神情頓時凝重了起來。
記得他曾寫過一首七言古詩:「為討生活出鄉關,奔波在外數十冬。倦鳥歸巢鄉情怯,蒼蒼鬢髮歲月催。」一位九十歲的老人,在外闖蕩了六十多年,風燭殘年之際,回到故鄉的懷抱,能不有鄉關情怯的愁思?
在正廳,阿爸有細數不盡的童年回憶。阿公早逝,阿嬤堅守孀節才將他扶養長大,在他的記憶中幾乎無法忘掉阿嬤劬勞的形影。即景生情,阿爸再又吟起阿嬤仙逝時他手撰的兩首古詩:「杜鵑啼血咽斜暉,長挹慈容願已違。欲效烏雛思反哺,涓埃罔答痛依依。」,其二:「七歲身遭失怙悲,孤孀忍死撫孤兒。傷心胞弟猶遺腹,血淚枯於養育時。」當他吟完第二首,幾乎已泣不成聲,我不由也陪著落淚。
一陣淚水勾起阿爸無盡的親情,他回憶起兒時的一段往事:有一年阿公的忌辰,祭拜間阿嬤得知阿爸貪玩逃學,不覺悲從中來,取出阿爸的書本,就在阿公的靈前將書本用菜刀砍成了碎段,一氣之下甩掉供桌上的所有的祭品,哭喊著阿公的名諱:「你真夭壽,放下我們母子一走了之,要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擔待這樣的日子?」
那個中午,母子相擁而泣,沒有人吃下半粒飯。說到這段過往,阿爸的眼淚已經像決了隄的河水,再也抑遏不住。
那天阿爸的體力稍稍不繼,由於祖墳都在村外的郊野,須步行一段距離,我們堅持要他在大廳休息,陪著祖先的牌位度過那年的清明節。
歸途路過鄰村內田,內田是阿嬤的娘家,也是阿爸童年最常去的地方。他小時候就讀的私塾就在庄內,幾位表兄弟都是他兒時最要好的玩伴。
內田庄內的金華山堂有二百多年的歷史,當地人都稱它為“菜堂”。菜堂有個特色,信徒必須皈依、持齋、茹素,每年三~五次的敬期也要回堂禮佛,當天的供品全都作為會餐的食材,然後大家分攤所有費用。菜堂只接受堂內信徒的捐獻,而不對外化緣,幾位常住的信徒三餐必須自理,不接受任何施主的供養。
1930年代,菜堂的住持是位漢學造詣高深的得道高僧,阿爸都稱呼他「先護叔」。在先護叔的感召下,早年阿爸就皈依在他門下,成為虔誠的佛教徒。
我對宗教信仰有個人的堅持,對於時下宗教界有些逾越本份的作為不予茍同,因此我很難得捐錢蓋寺廟,但二十多年前菜堂重建的時候,我曾捐了一筆數目。
金華山堂規模不大,但早就登記為財團法人。由於阿爸受到鄉人與信徒的敬重,公推他擔任董事長長達一、二十年,直到他圓寂為止。
難得回到龍蛟潭,他一定要到菜堂看看,還特別要我多捐點錢,以利舊寺重建。禮佛過後,他好似知道來日不多,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縱然有一天我客死異鄉,身葬何處?還是希望能將我的靈位帶回菜堂來,這裡就是我的故鄉。」
沒想到二個多月後,端午節翌日,阿爸安祥地離開了我們,我將他安葬在草屯山上風景秀麗的墓園,並將他的靈位供奉在金華山堂,以償他返鄉的宿願,爾後只要路過此地,我也都會進來菜堂,陪阿爸聊聊。
我雖然出生在台中,但人不親土親,故鄉的土地似乎飄散著一股土香,不時對著我召喚,因此“返鄉”也成為童年最所期待的美夢。
早年交通不便,要回故鄉,必須清晨三點鐘就要起床,趕搭4:07的南下列車,大約十點左右才能抵達新營,然後改乘台糖載運甘蔗的小火車。小火車要走不走地經過塩水,穿過八掌溪上的鐵橋,很快就來到了義竹。義竹再過去就是埤仔頭,埤仔頭的北邊是龍蛟潭,南邊就是阿母的娘家頭竹圍,淵仔表兄都會駕著牛車等在站牌下。
牛車是鄉下傳統的交通工具,一家連同行李坐了上去,我喜歡坐在表兄的旁邊,學著他吆喝,看他牽動韁繩,很容易就能與牛做好溝通。
牛不但是農家的生財夥伴,也是他們家庭的一員,也因此南部人是不吃牛肉的。牛車走在田野間,經過甘蔗園,隨手砍根甘蔗,啃著啃著,不多久就來到外婆家。
龍蛟潭位於嘉南平原西南隅,鄰近布袋港,地瘠人貧,交通不便,鄉人大都以農耕維生。雖自己種植水稻,卻都以甘薯籤為主食,有客人來或家有病患,才會加些白米煮成甘薯籤飯,他們習慣在飯熟前先搯出些米湯,成為伴飯的湯頭,農閒時也會醃些豆豉、豆腐乳、蔭瓜等醬菜作為三餐的佐食。
每當我們返鄉作客,舅舅就會走上幾里路,到義竹的市集買些鮮魚豬肉,偶爾宰隻土雞,順便給全家人打打牙祭。鄉下人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清苦中過著安定的日子,逢年過節或庄內誰家有喜慶,才嚐得到一點葷腥。
記得淵仔表兄結婚的時候,幾乎全村總動員,一兩天前就要殺豬宰羊,總舖師(外燴的廚師)也會先行製作一些丸仔、卷仔等具有鄉土風味的食材。
宴客當天中午,家家戶戶都放下田裡的工作,大家穿戴整齊,喜氣洋洋地從家裡搬來方桌與椅條。老年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少年仔忙著整理場地,擦拭桌椅,女人們聽候總舖師的吩咐,忙著伙房的雜事,大家忙成一團,就像自己家裡在辦喜事。
只聽鞭炮一響,宴席開始了。但見料理一道道地端了出來,每道都是大碗擱滿墘,料好又實在,絕不是一般餐廳只舖個表面所能比擬。每個人口動個不停,都已經撐腸拄腹,但聽說宴席才只過半,因為總共有24道料理,真的是飽了口福,又開了眼界。
那頓飯從中午吃到將近黃昏,主人才忙著將剩菜打包;客人也已酒足飯飽,扛回自己帶來的桌椅,順便提著大包小包的剩菜,足夠一家大小好幾天的油膩。
家鄉的人心直口快,但善良沒有心機,看起來憨直粗獷,但相當熱情好客。他們平時簡樸過日,但宴客的時候,恨不得將家裡的所有全掏出來,以饗客人。他們雖然生活清苦,但和衷共濟,其樂融融的人際關係,確實不是連左鄰右舍都互不相識的都市人所能想像。
龍蛟潭的點點滴滴形成一股永難忘懷的兒時回憶,它就像一條堅固的纜繩牢牢地栓住遊子的心,使得漂泊在外的遊子有所寄託與歸屬,讓人倍感溫馨與安全,產生力量與希望。就算你漂泊到再遠的地方,你與家鄉也斷不了緣,忘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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