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K
我問你,富有的標準,是看一個人賺了多少錢,還是花了多少錢?善良的標準,是看一個人做了幾件好事,還是沒有做幾件壞事?家庭和睦的標準,是看成員吵架過多少次,還是在吵架後和好多少次?
…… 友充這樣問我時,我沒有回答出來。
想得太認真了,連父親的葬禮也沒趕上。抵達墓園時,儀式已經完畢。昏沉的天空下,被黑色衣服包裹的眾人相互攙扶著離去,我認不出哪個是妹妹,於是將貨車停靠路邊坐在裡面抽煙,等人群散盡。不一會兒,車窗被水滴濺濕。下起雨來。
一個纖細的黑色人影回到墓碑處,低著頭,伸出手臂,在石碑上方撐起一把傘,肩膀輕顫。 是妹妹梓溫。
我與妹妹相差五歲。她出生不久後母親過世了。母親娘家在赤岡經營連鎖便利店,父親也在店中幫忙,日子久了,常被誤會是入贅女婿。自尊心強的父親心有不滿,妻子去世後,他帶著我和妹妹北上梅島,在城市邊緣稍顯荒涼的地方租了處便宜的公寓。外公外婆自然不肯,幾次要帶我們回去。父親不肯開門,隔著木板喊:「我的小孩不需要別人的錢來養!」外婆怒斥:「混帳話!這麼簡陋的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不要為了自己的面子逞強毀了小孩的未來!梓溫!梓時!外婆就在外面,快出來!」 那時梓溫還不會講話,我也還沒進入小學,哪裡懂得在兩個親人之間判斷對錯?我抱著大哭不止的妹妹躲在臥室,只希望爭吵早點停息。
後來,外婆又來了幾次,態度軟化,表示至少塞些錢給我們,但都被斷然拒絕。
沒有金錢援助,積蓄很快花光。父親在遇到母親之前一直在街邊作畫,他不得不再次回到那種生活,日間在梅島市中心的遊樂區為行人畫肖像,夜裡在家附近的快餐店當服務生。想當然生活並不寬裕。我和妹妹尚且年幼,對富有拮据沒有概念,認為只是零食與新衣服變少了些。除此之外,最大的變故還是失去了熟悉的生活環境和玩伴,不免寂寞。
一天夜裡,下起暴雨。臥室窗外錯位的排水管不斷漏雨滴打在牆壁上,吵得人睡不著。我爬起來找東西吃,看見父親坐在半敞開式的陽台上吸煙,前襟被星星點點的雨水濺濕。
「睡不著?」父親熄滅煙頭,拍拍他身旁的位置。
我搖頭,裹著毯子坐在他身邊:「肚子餓了。但是冰箱已經空了。」
「……對不起。」他輕喃。
聽到那麼驕傲的父親的道歉,我只覺意外與不妙,連忙回答:「不吃也好喲,外婆說半夜吃東西對身體不好。」
父親沉默半晌:「梓時。爸爸和外婆,如果只能選一個一起生活。妳要選誰?」
我不確定的看著他。比起優渥又穩定的過去,我並不喜歡陌生又困惑的新生活。但即使是當時的我那麼小的孩子,也知道這道問題的正確答案,是眼前的人。
「不管妳想要什麼,爸爸都會買給妳。妳說什麼都答應妳。想去哪裡都帶妳去。想做什麼都可以。」他認真的看著我,「選外婆還是爸爸?」
「爸爸。」我確定的說。沒有理由不相信父親的保證。
父親點頭,摸摸我的頭頂。雨勢更加兇猛,但我茫然的靠在父親溫暖的身側,感覺母親過世以來一直在胸中肆虐的暴風突然停了。
然而,幾天後,父親出門工作時,外婆又來探訪。她一隻手探進反鎖的鐵柵門的空隙內撫摸我的臉,像要哭出來:「怎麼瘦成這樣?外婆很快就帶妳回去。」
「可是爸爸還沒回來。」
「梓時想跟外婆走吧?還是要跟爸爸在一起?」
我想起父親的承諾,又想著正確的答案,遲疑著。
「爸爸也這麼問妳了吧?」外婆說,悲傷的表情好像在質疑我的不忠,「妳怎麼回答的?」
我捱不住她聲音中的責備,立刻回答:「外婆。我說要外婆。」
「真的?」
「嗯。」
仍處於相信世界只應該有黑白兩面的年齡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兩面都背叛了。
一度因此陷入自責與自厭。
外婆離去前沒有做出任何承諾,我認為她識破了我的謊言,暗自慶幸自己站在「不管什麼事都答應我」的父親一邊。
不久後父親再次急匆匆的帶著我們搬去了津島,外婆再沒找來。
我很快不得不學會了打掃,縫紉和照顧妹妹。無論日子多難過,只要想到父親那時無限妥協的應允,就能馬上打起精神,就像在提前報答那還未兌現的承諾。國小畢業之前,各種家事包括料理也做得有模有樣。父女三人圍著暖爐吃火鍋時,父親說:「我們家梓時啊,長了一張會上大學的聰明的臉,這下子我不努力存錢也不行啦。梓溫,妳可要加油嘍,爸爸如果只賺到一份學費,就要請妳和姐姐決鬥來決定誰用啦。」梓溫那時剛剛入學,個性憨厚老實。她傻笑:「我也來努力幫忙賺姐的學費吧!」我淚腺膨脹,連忙說:「飯煮多了,想吃可以再添哦。」
我相信因果福報這件事。與家人的緣分,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報的一種。我很感激。
直到國中一年級的春天,一天傍晚,父親提早回家,興奮異常:「梓時!不用煮飯了!今天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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