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迴盪在肯恩平原的冷冽秋風完全超出韋斯的預期,意外地強勁。
舒展因溫度驟降而逐漸僵硬的十指,韋斯一邊呵著氣一邊批閱著來自於屬下的作戰建議與方針。
但不論躍然於紙上的字跡是否整齊劃一,又或是凌亂潦草,每個人對於作戰的想法與觀點都不盡相同,而呈現於紙上的用兵風格自然也有各有差異。
當然,裡面偶爾也可以看見略為荒唐,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出奇不意的策略與計畫,雖然有時會讓人不禁莞爾,不過這也是大膽與創意所撞擊出的燦爛火花。
而面對這些看似胡來的作戰方針,也讓韋斯想起養父生前老是掛在嘴邊,名為口頭禪的詞句。
『人有著無限可能。』
雖然以前因經歷不足,所以總是將此當成不切實際的字句而一笑置之,但隨著閱歷增長以及對於生命這事的不同與嶄新體悟,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確實是有其道理存在。
想到這裡,韋斯不禁搖頭苦笑。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開始變的如此多愁善感呢?
呢喃著「這不重要」的同時並在心底對養父表示感激,雖然最後因來自家庭的權力鬥爭,以及對杯葛利益者的排斥反應而不得不將養父作為一只棋子給犧牲掉,但如果當初不是父親的一時興起,自己今天就無法站在這裡,也無法擁有足以撼動這醜惡世界的力量。
雖然顯得多餘,但有時想起,心底總是會泛起難以言喻的罪惡感。
「果然,人要活在世上總是不得不背負某些東西啊……」這份隱藏在心裡的醜惡過往,化為充滿著無奈的嘆息,不經意的從嘴邊流洩而出。
而在喃喃自語之際,韋斯也發現了因飄忽地燭火而搖曳的纖細倒影,將視線轉向營帳的入口,凝視著因悲慘際遇而與自己發展了不倫之戀,身為妹妹的薇菈。
回應著韋斯的視線,除了數落戰術指揮官的壞習慣以外,向來話少的薇菈,只用短短四字向自己的哥哥──同時也是戀人,表達出複雜而無可動搖的思緒。
「我出發了。」回望著韋斯那略顯憔悴的身軀,薇菈如此說道。
而除了給予肯定之外,並沒有辦法替妹妹多做些什麼的韋斯,只能以帶有十足信賴感的口吻對其表示關心。
「妳會將勝利的果實,完整的帶來並呈現在我眼前吧?」
只見聽聞此話,早已做好出擊準備,整裝待發的戰技指揮官,在步出營帳的同時回頭淺淺一笑。
「當然。」
至於那背影底下所蘊藏的覺悟與自信,已無須贅述。
白皙的臉上漾起可愛地笑容,在老紳士雙頰留下感激之吻的晴絲娜,用撒嬌般的聲音開口道謝。
「阿尼叔你人最好了!」
面對眼前那擅於賣弄女性魅力的晴絲娜,雖然說老紳士早已到了清心寡慾的年齡,少女的年齡也足以當自己孫女,不過崙德尼仍舊因那一吻而兀自臉紅了起來。
「多餘的道謝就免了,還是趕緊計畫正事要緊。」托起下頜,老紳士開口。
「也是,最好能在今天黃昏之前就將事情解決,趁著夜裡摸黑離開。」附和著崙德尼的話語,瑟格提出了意見。
雖然說整件事的計畫已經稍稍有了眉目,但眼前仍舊有數個問題等待解決,意識到這層方面的晴絲娜,在稍加思索之後便繼續開口提問。
「但我們現在仍舊不知道這孩子的母親被關在哪吧?而就算知道了,又要怎麼在眾多人數中將她辨認出來並加以救出?」斂起原先臉上那半是虛假半是真心的可愛笑容,並明白指出現今整件計畫中最亟需解決的問題,少女雙手抱胸地提出了疑問。
「這妳就毋須擔心,這孩子的母親目前在妓院裡工作,只要備妥了足夠的金額佯裝嫖客,見上一面並沒有多大問題。」明白表示這份擔心是多餘的,崙德尼開口解釋。
「嗯……原來如此。」
像是恍然大悟般的頜首表示理解之後,突然間意識到某個辭彙的少女,先是因困惑而呆滯了一下,隨即用那充滿訝異的臉龐持續向老紳士追問。
「──咦?等、等等……阿尼叔你剛剛說是妓院?」雖然先前所擔憂的問題已經獲得解決,但身為少女的晴絲娜在聽到妓院兩字實仍不免大吃一驚。
「不需要如此驚訝吧?就算有著驚人的美貌,只要玩膩了就扔去搾取最大經濟價值,這個地方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述說著在上位者不將底下奴隸尊嚴當一回事的殘酷事實,老紳士緩緩開口。
聽到這噁心卻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瑟格只是搔著頭不做任何表示,但相反地,晴絲娜眼裡卻可見著明顯的不滿。
「──怎麼你們男人都一個樣?除了不懂得體貼之外更是缺少尊重,老將女性當成單純的發洩用工具,真是超級讓人討厭的。」劈頭就是一連串對男人的抗議,少女口氣中充斥著不滿。
只見崙德尼先是攤了攤手,擺出一副「妳跟我說這個又有什麼用」的模樣,並轉頭看了看瑟格,準備讓騎士分擔等等可能緊接而來的猛烈炮火。
但瑟格顯然老早就做好了應對措施,想必是早就習慣晴絲娜這種沒來由的怒火吧?當公主隨著老紳士的視線望向騎士時,只見騎士擺出一臉「你們剛剛說了什麼?」這種置身事外的神情,讓崙德尼除了在心底暗自咒罵瑟格卑鄙與不講道義之外,也不得不主動開口去模糊焦點,好盡快結束這尷尬的話題。
「先別說這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如何在將目標救出之後安然脫身?」迅速將談話內容拉回重點,老紳士提出了另一個難題。
雖然對老紳士擅自移轉話題感到不滿,但此時爭論男女因性別而產生的差異畢竟也於事無補,在明白擬定計畫才是此刻的首要問題後,按捺住脾氣的晴絲娜,說出了心中的看法。
「不需要想太多,反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見機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聽到少女的回答,老紳士先是遲疑了一下,但隨即便點頭稱是。
「嗯……確實是如此,畢竟世事難料。」對晴絲娜的話語表示肯定,老紳士緩緩開口。
而佇立在旁的騎士一聽到兩人有了如此共識後,不禁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並在心中暗暗叫苦。
不過騎士之所以會有如此反應,也是因為在瑟格的記憶與認知中,晴絲娜所謂的「見機行事」與亂來往往都只有一線之隔,而這兩者對騎士眼中的公主而言,更可能只有字面上的差異。因為一但事情在過程中出了差錯,騎士通常就得擔任負責收拾善後的角色,而晴絲娜這種不知打哪來的自信,也是長久以來不停在瑟格心底盤旋的疑惑之一。
反覆咀嚼少女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不要想太多。」,意識到自己總是為了各類算計而費心勞力的崙德尼,那些微抽蓄地嘴角不禁也泛起輕微的苦笑,說服自己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懷抱著難以言喻的歉意,白髮蒼蒼地老紳士從懷中拿出了一張製作精美的小地圖。
「這張地圖就交給兩位了……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但我想或多或少都可以替兩位提供些幫助。」將地圖交付給少女,崙德尼溫和的笑著。
「……阿尼叔。」
雖然心底有些猶豫,但崙德尼交付給自己的並不是單單只是地圖而已,代表著祝福、信任以及期盼的這張羊皮紙,揣在手裡竟意外地令人感到沉重。
緊握著被捆成像捲軸一般的羊皮紙,當晴絲娜正心懷感激地準備拆開地圖時,碰觸到捆線的右手,卻意外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如同針刺般的麻痺感,而這份難受也從接觸到紙張的指尖開始擴散,並順著血液流竄跟蔓延至全身。
除了那有如針刺般逐漸蔓延至全身的不適感外,少女身體也對蘊藏在檯面下的那份惡意起了反應,對眼前事物產生排斥的纖細身軀,使得背脊陡地感到一陣如墬冰窖般的惡寒。而這也讓晴絲娜驚覺,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被自己忽略,顯而易見的邏輯錯誤。
為什麼身為當地居民的崙德尼,會將一份用不到的地圖帶在身上呢?
剎那間,腦中閃過千思萬緒的晴絲娜,在拆開地圖的時候產生了些許猶豫。
碰巧還是意外?究竟是早有準備,又或這只是由一連串巧合所拼湊出的必然結果?
找不到質疑地理由,缺乏合理的動機。
被現場瀰漫的氣氛所影響,選擇相信眼前所見到的這一切,並不停在心底為老紳士做出辯護的晴絲娜,在歷經短暫的遲疑與猶豫後,仍然拿掉了紙捲上的綑線,攤開了清楚而完整的地圖。
而呈現在兩人面前的,不論是寬敞的街道,又或是街與街之間複雜而狹窄的巷弄,甚至連住戶姓氏都標示一清二楚的這份地圖,不管怎麼想都絕非是等閒之輩可以輕易繪製與擁有。看到眼前地圖具備如此誇張的完整度,晴絲娜與瑟格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朝老紳士望去,就像是在詢問著崙德尼的身家背景一般。
「在這裡住久了,鎮裡的人我都多多少少都認識些,而平常我也透過利益交換給了鎮裡的幹事不少好處。」將過往的利益鬥爭用輕描淡寫地口吻隨意帶過,老紳士繼續開口補充。
「久而久之,我也分到個負責人口調查與徵收賦稅,雖然說沒什麼重要性,但撈些油水還是可以的閒缺──而這份地圖,也是因職務需要而特別製作的。」
先是頜首表示理解,再用視線大致上將地圖掃過一遍後,晴絲娜便轉身向一直缺乏機會參予討論的少年提出疑問。
「小安,你母親有什麼比較顯著的特徵嗎?例如說胎記啊、疤痕等等。」邊說邊將地圖收起,少女雙手抱胸。
「……是在說我嗎?」被小安這聲突如奇來的稱謂給嚇到,少年指著自己開口。
忍住將「怎麼每個人都這樣遲鈍?」這句話給脫口而出的衝動,晴絲娜一邊擺出笑容一邊彎腰,並用食指輕觸少年額頭。
「──答、對、囉!你還挺聰明的嘛,不過姐姐我現在比較趕時間,所以還得請小安你盡量配合。」將笑容收起,並同時告訴少年目前事情的急迫性,晴絲娜對科安的態度一直都像個母親般溫柔。
那妳怎麼沒有誇過我聰明?憶起當初晴絲娜在服飾店第一次稱呼自己為小瑟的情形,瑟格在心底作出了抗議。但過沒多久,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跟個孩子吃醋,同時還將自己拿來跟少年比較的瑟格,臉上滴落了慚愧的冷汗。
而隨著公主的要求,開始敘述起母親外貌特徵的科安,由於久未與人溝通以及接觸,外加因未曾接受過教育而使用來形容與描述的詞彙過於缺乏,使得晴絲娜無法在腦海中順利拼湊出少年母親完整的外貌。
看到因事情發展未如預期而苦惱的公主,騎士一邊聆聽著科安的描述,一邊走至晴絲娜身邊,並在說聲「這先借我ㄧ用」後,從少女手中抽走地圖。
被瑟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打斷了思緒,晴絲娜轉身質問著騎士打算做什麼,卻只見到騎士隨手拿了張木板並席地而坐後,將木板作為簡陋地畫板置於盤起的雙腿之上,並從口袋抽出炭筆再將地圖反轉,輕輕地用炭筆勾勒出簡單乾淨的輪廓。
「繼續。」注意到少年的敘述停止,瑟格招手示意科安走近至自己身邊,並再度開口要求。
「只要畫錯你就說一聲。」對名為科安的少年做出指示,騎士依照少年的形容繼續動筆。
在瑟格背後看著那盤坐於地上的身影,晴絲娜抿了抿唇走近騎士,並盯著那逐漸成型的畫像讚嘆著。
「……真厲害呢,想不到你還有這項長處。」對坐在地板的騎士說出衷心地稱讚,少女再次彎下了腰,將臉置於瑟格肩上。
「因為興趣的關係,以前曾經稍有涉獵,但最後因為發現自己沒有天份,所以就放棄了。」將過去的努力用輕描淡寫般地語氣簡單帶過,騎士那游移在紙上的筆,未曾因短暫的對談而略為停歇。
聽著瑟格的回答,晴絲娜心底突然感到一陣難受。因為不管是眼前的小瑟,又或是剛才將期盼託付給自己的崙德尼,男人們總是喜歡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述說那些過往曾經,並用著彷彿那不重要的語氣隨便開口,但無論結果的好壞,那些努力的痕跡全都是值得驕傲地證明,為什麼要因為失敗而將那些努力全盤否定呢?
懷抱著難以理解的疑惑,晴絲娜忍住開口詢問的衝動,只是將眼前那看似健壯,其實無比軟弱的身軀深深地牢記在腦海裡。
因為總有一天,自己要讓瑟格明白,奮鬥的價值並不在於結果,只要曾經為此拼命努力,就算失敗也可以驕傲的抬頭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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