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紳士答應真實身份為公主的少女──也就是晴絲娜的請求之後,為了前往少年居所而隨著崙德尼步出酒館的騎士與公主,因各自的理由而沉浸於複雜地思緒之中,使得兩人之間除了視線與言語之外,就連充斥於週遭的沉默都缺少交集。
但無論此時瀰漫於週遭的沉默有多麼地令人感到難受,現今這涼爽舒適的天氣,還是不禁讓人有了彷彿這場雨從沒下過一般的錯覺。而溫暖地陽光此時也從厚重的雲層當中緩緩露臉,並像個流氓般以暴力挾持起驚人的風勢後,將遮蔽自身的烏雲加以驅離。
望著那彷彿像是看不著邊際,重新由藍色奪回主導權的天空,晴絲娜向懸掛在天際,擁有足以照耀整塊大地的光芒,跟人類那短暫地壽命相比更加趨近於永恆的熾熱天體,伸出了纖細的右手臂。
但伸出的右手無論是握拳又或是伸展,都無法遮蔽眼前那份耀眼奪目。
不論是從指縫間流瀉而出的陽光,又或是穿越掌心,傾斜而下的那份絢爛金黃,這些都代表並象徵著難以抹滅的希望之光。
只要仰望天空就可以發見,就算閉上眼睛也無法忽略,即使遭受象徵著痛苦與人性醜惡的烏雲給短暫遮蔽,也會在不久的將來穿越雲層,以趨近於永恆的存在替生命與未來做出見證。
而那正是人類得以屹立於大地的真正原因,也是任何人都無法奪取與抹殺的生存動力。
……所以,不要被悲觀與痛苦的浪潮給吞沒了,我會為你找回,隱藏在那貪婪與暴力後面的──希望之光。
望著蔚藍的天空,晴絲娜心裡如此想著。
眼前的嬌小身軀,意外地充滿力道。
跟那習慣於殺戮的自己不同,對於遭受苦難的生命抱持同情與憐憫,不論己身的力量有多微薄,只要下定決心,就會竭盡所能的拼命掙扎並試圖改變。
雖然說這份堅決是因少女本身未曾體驗過絕望,以及缺乏人生歷練所造成……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任何人可以加以嘲笑的東西。
正因為只要親身體驗到由人類所一手建構出的慘劇後,那好似玻璃般的天真想法就會直接被人性醜惡給加以粉碎,所以才必須在公主接觸到這慘遭蹂躪的世間之前,儘可能地守護好少女心中那潔淨無垢的「世界」。
因為這份善良與純真一旦遭受到毀滅性的破壞之後,就會從人的生命當中徹底消失並不復存在。而失去了這份天真的人們,凡事就會以自身利益作為一切思考的出發點,並對週遭的苦難不聞不問,甚至為了保全自我的完整而對他人痛下毒手。
因自尊遭受侮辱而殘殺好友的人們、因利益糾葛而加害對方的人們、以及因愛恨情仇而痛下殺手的人們,還有那個對扭曲地公理與正義不作反抗的自己,全都是因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了那份天真所導致。
悲劇的製造者與旁觀者彼此間沒有任何差異,漠然地面對扭曲與散播惡行同樣可惡,但人類的社會偏偏就是以此為糧食在緩緩運轉,利用人與人之間的聯繫與各類感情,建構出名為責任的枷鎖與齒輪,將正直與公理釘死在牆上,只為了讓生命得以延續下去。
而這一些都是身為人所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接受,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褪色與變形的「扭曲」。
所以無論眼前晴絲娜的天真是多麼地近似愚蠢,那都值得讓人尊敬……因為那是身為成人的自己,老早就被消磨殆盡,已經無法再次擁有,對一切不公不義無法置之不理的正直之心。
而對於眼前那堅決的崇高背影,騎士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給予祝福。
──只因為自己,什麼都無法改變。
像是母雞帶小雞一般,往少年家裡前進的一夥人,由負責帶路的老紳士作為隊伍開頭,而緊接在後的則是以小碎步跟在後頭並哼起旋律的晴絲娜,以及走在隊伍最後,擔任護衛一職,表情總是缺乏變化的紅髮騎士。
以老、中、青三個年齡層作為隊伍組合,同時具備著謙恭和藹、青春任性、成熟穩重三種特質的奇怪隊伍,在穿越大街的同時往往也容易引起他人注目。而不時從老紳士身上散發出的祥和氣息,使得瑟格那因身為軍人而特有的嚴肅感淡化不少,也讓街上原先因忌憚騎士而不敢任意靠近少女的男性們,紛紛露出了雄性生物在求偶時才會加以顯現的獠牙。
但說著「妹妹妳好漂亮。」又或是「小妞,可不可以約妳一起吃頓飯啊?」等因求偶本能而接近少女的男人們,全都在晴絲娜還來不及加以婉拒時,就因感覺到瑟格那冰冷的視線而懷抱著畏懼離開。
不論是因生物性而接近,又或是因求生本能而離開,懷抱著一親芳澤地夢想而前來搭訕少女的男人們一直都絡繹不絕、未曾間斷,而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作為兩人嚮導的老紳士,則是在暗地裡為那些男人捏把冷汗。
在崙德尼的眼中,被騎士的威嚴嚇跑未必是件壞事,甚至遠比被名為晴絲娜的少女答應邀約還要來得安全許多,因為就算晴絲娜允諾了他人的請求,那也不代表著好運的降臨,反而是嶄新惡夢的開始。
以過來人的角度,老紳士如此思索著。
而在不知不覺間,藉由穿越小巷來避開人潮的一行人,已經抵達了少年的居所。
跟商店林立的街道不同,自從晴絲娜等人步入曲折複雜的巷弄開始,因階級所造成的貧富差距就顯而易見。
無論是由破舊的木板所搭建而成的房屋,又或是懸掛於窗戶與窗戶之間,用來曝曬衣物的掛鉤與繩索,以及在各戶之間來回穿梭,衣衫襤褸的人們。跟外面那遍佈紅磚的街道,以及充滿美感的水泥建築相比,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因階級而產生的差異性,也讓人有了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外頭是滿溢著浪漫情懷,熱情奔放的可愛小鎮,但裡面卻是淒冷蕭瑟,陰暗潮濕的偏僻巷弄。
彷彿就連陽光都吝於給予此處溫暖,為了晾乾而懸掛於空中的衣物,似乎是想將滲透於縫隙間的光明給全數驅離一般,用陰影締造出了驅之不盡的黑暗。
因蟲蛀而逐漸腐朽的木板,此刻正不停散發著朽木特有的霉味,在那如同尖刺般的味道鑽入鼻腔後,晴絲娜不禁打了個哆嗦,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而原先在外頭感覺舒適清爽的秋風,在此處混合了各種惡毒、悲觀以及嘆息後,化為陣陣刺骨的寒風侵襲而來,那些負面情緒與意志就像永不停歇的浪潮,接二連三地將此處僅存的生氣給一一淹沒。
這些由悲哀與仇恨堆砌而出的東西會逐漸地腐蝕人心,就如同無人指引的船隻往往會迷失於大海之中一般,望著少年住所那形同虛設的木製大門,晴絲娜開始逐漸理解少年心中那份「扭曲」的成因。
在崙德尼以及騎士的陪同之下推開吱嘎作響地破舊木門,有著一頭粉色長髮的公主環顧屋內四周,卻只見到隨意擱置於角落的雜物與酒瓶,以及長滿黴菌的餐盤跟遍佈灰塵之桌椅,而除了這些久未打掃的傢俱以外,並沒有發見那位有著琥珀色瞳孔,名為科安的少年身影。
「……出去了嗎?」面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屋,晴絲娜轉身向老紳士詢問。
但崙德尼並沒有直接對公主作出答覆,只是在猶豫一會兒之後,一邊鼓掌一邊呼喊起少年的名字。而隨著這一連串的叫喚聲,嬌小地黑影也出現在屋內的一角,並以堆積如山的雜物作為掩護,用琥珀色瞳孔打量起來訪的晴絲娜一行人。
「出來!」望著少年那模糊的身影,老紳士如此吆喝著,但名為科安的少年卻並未對來自老紳士地命令做出回應,反而隨手抄起個石子後,便往騎士等人扔去。
但朝晴絲娜等人飛去的石子卻在半途中就遭騎士輕鬆打落,而面對來自少年的敵意,有著粉色長髮的公主並未多說些什麼,只是面帶笑容地朝著少年緩步走去。
望著那逐漸向自己逼近的「姐姐」,少年只是一個勁地後退,直至被那被眼前那看似溫柔婉約的女性逼退至牆角,科安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妳、妳……要做什麼?」對眼前的女性抱持著畏懼,少年不停顫抖著,就連吐出的字句都因缺乏力道而顫抖。
面對著科安的質問,晴絲娜只是微慍地噘起了嘴,並無視少年身上那滿是髒污的衣物,溫柔地將其輕擁入懷。
「別擔心,我們是來幫你的唷。」用溫柔的聲音在少年耳邊輕聲呢喃,此刻的晴絲娜正散發著女性所獨有,名為母愛的柔和光輝。
而遭晴絲娜這樣一摟,少年原先緊張慌亂的舉止也因此而稍稍平息,藉由衣物與肌膚的傳遞,科安清楚聽見了眼前女性那沉穩的心跳與呼吸,並試圖一點一滴拼湊出那因歷經磨難而早已消逝殆盡的信賴感,在晴絲娜身上尋求著母親的味道。
輕扯少女的裙角,科安紅著臉從晴絲娜懷中退開,畢竟也到了對於異性產生好奇,意識到彼此差異的尷尬年紀,儘管眼前的姐姐讓自己有置身於母親懷中的錯覺,但少女身上特有的芬芳還是讓科安不禁因害羞而別開了臉。
但晴絲娜卻因科安那因營養不良而格外矮小的身軀而誤判了其真實年齡,並對少年那逐漸紅透的臉頰感到疑惑不解,只見晴絲娜微微彎下了腰,讓視線得以和矮上自己一截的科安對上。
而見著那敞開的衣領,習慣以冷漠拒絕他人的少年一時間倒也因不知該如何面對而窘迫了起來,於是只好緊張的低下了頭,避免直接目視晴絲娜那雪白的肌膚。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完全沒有意識到少年的窘態是因自己而起,晴絲娜對其表示關心。
「沒、沒事。」支支吾吾的做出回答,耳根紅透地科安將頭擺的更低了。
雖然對於科安此刻的回答不算滿意,但一時片刻之間倒也無法勉強少年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於是晴絲娜只好在略微沉吟一會兒之後說著「好吧……我知道了。」,並叉腰轉頭對著崙德尼再次開口。
「阿尼叔,還記得我們先前約定好的三千可西嗎?」撥弄起瀏海,晴絲娜俏皮的笑著。
「嗯?」而在崙德尼托起下頜點頭表示記得並提出疑問之後,確認了老紳士反應的晴絲娜便繼續對其再次補充。
「那麼就麻煩請你將那三千可西交給這孩子吧。」摸起科安的頭,晴絲娜用滿是憐愛的表情望向少年並對老紳士如此開口。
聽到這番出乎意料的話語,老紳士與少年都各自因詫異而驚呼一聲,而在場唯一沒有露出任何一絲意外表情的,就只有因長期相處而熟諳晴絲娜個性的瑟格而已。
「妳難道完全不怕我背棄承諾嗎?」用合乎邏輯的思考對晴絲娜提出疑問,老紳士提醒著少女世道險惡。
「這表示我相信阿尼叔你的為人啊,誠信也是做生意與待人處世的重要一環吧?……況且,這孩子能帶給你的利益也遠遠超過三千可西這筆數字不是嗎?」對老紳士的話語做出反駁,並在出口的字句之中交互摻雜肯定與質疑,晴絲娜用直接挑明利弊作為問題的答案。
「確實是如此……不過──妳應該很清楚,只是給予金錢並不能改變些什麼吧?」直指所有問題的核心,老紳士這樣說著。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啊──」先是閉起眼睛對著老紳士開口,晴絲娜隨即轉頭望向科安,並對少年提出了要求。
「就麻煩請你告訴我,你母親到底被關在哪裡吧。」一邊微笑一邊向少年眨眼,有著一頭粉色長髮的少女如此說道。
聽到了這番衝擊性的提問,尚未了解少女話中涵義的科安與崙德尼兩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才各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而從進門開始就不多做表示的瑟格則是在輕撫額頭低聲說道「又來了」之後,對少女準備採取的行動感到疑惑與憂心。
收拾起混亂的思緒,老紳士對晴絲娜即將付諸實行的大膽計畫表示異議。
「如果妳打算將身為他人財產之一的奴隸給奪走,那就是在破壞這個名為克諾德瓦的小鎮所立下,早已行之有年的法規。而我之前也說過……這個小鎮有嚴重的出入管制,在交通工具都受到限制的情況之下,你們是否能安全離開都會是個問題。」
再次提醒少女可能即將面對的風險,但晴絲娜卻像是對來自於老紳士的建言充耳不聞般,在崙德尼話剛結束,感覺自己情緒已經無法繼續壓抑的公主,自顧自的開口說道。
「將『人』視為私人財產根本就是個錯誤,更何況那還是別人的母親,維持親情關係的重要存在,用這種奇怪法規來讓一個孩子無法獲得來自母親的溫暖,我ㄧ點都無法接受。擁有一個完整健全的家庭不應該是件夢想,更不是必須透過偷搶拐騙才能加以實現的現實……我知道這很大膽、亂來以及無理取鬧,可是、可是我ㄧ點都無法容忍自己對這種事情漠視不管啊!」用右手輕觸自己的胸口,少女激動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而聽到晴絲娜話語之中不斷重複的母親一詞,原先只是低頭默默聽著公主與老紳士交談的瑟格,突然間意識並理解到晴絲娜之所以如此堅持的理由。
『我想去尋找我的母親……或者說,跟母親有關的一切。』
這是在旅途剛開始時,晴絲娜曾對自己提及的三個目標之一。
打從有意識以來就未曾見過母親,就連關於母親的種種事情都只能透過他人口中地過往經歷去加以揣測,渴望著來自母親的溫暖與愛……
無論在皇宮是多麼的備受寵愛,無論在富裕的生活之中擁有多少物質享受,那些都無法填補少女心中那因沒有母親而形成的諾大空洞,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孤單中讓有著粉色長髮的少女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希冀母愛而已。
所以,那名少年才會激起晴絲娜心中那塊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空白」,並打算用實際行動去填補缺憾。
而在瑟格理解公主那逐漸高漲的同理心之時,不停壓抑情緒好讓自己回歸冷靜的晴絲娜正持續開口補充。
「而且啊,阿尼叔你心中不是也對這種制度抱持著懷疑嗎?所以,只要一次就好了……動用你在這裡的深厚人脈背景,替我們準備四人份左右的馬匹或是交通用具,我們會在行動結束之後,帶著這孩子以及他的家人離開。」看似懇求的話語毫不留情地直接命中老紳士心中的真正想法,並提出可行的提案,晴絲娜一邊輕拍科安那小巧的腦袋,一邊對崙德尼正色說道。
原先就無意反對,只是對晴絲娜這亂來想法抱持質疑的崙德尼,聽到少女這雖說不上完整,但至少是確實可行的方法之後不禁也有些動搖。而在稍加思索之後,裝出一份為難樣子的老紳士,點頭答應了晴絲娜的請求,並說出自己可以提供幫助的部份。
「你們只要在營救行動成功之後,儘速逃離這裡就行了,這孩子以及他的家人,我會透過其他管道將他們送出村外。」才跟少女相處兩天,自己就變得如此亂來,除了感到這把老骨頭已經不中用以外,老紳士不禁也嘆服晴絲娜那驚人的影響力。
「咦?」像是未曾預料到會有這番回答一般,晴絲娜發出了連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疑惑聲。
而看到有著粉色長髮的少女作出這種反應,老紳士不禁在嘆了一口氣之後說聲「懷疑啊?」,並苦笑著單手叉腰。
在聽到崙德尼那聲「懷疑啊」以及確認了老紳士確實是有意要幫助自己後,晴絲娜不禁喜出望外,開心的摟起崙德尼的脖子,並在老紳士那滿是皺紋的臉頰獻上熱情地一吻。
──只不過,少女未曾預料到,現今的交涉與即將付諸實行的大膽行動,都早已在他人的預料之中,而晴絲娜也從未注意到,老紳士臉上那難以發覺的心虛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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