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飛機,第一件事就是把PDA的時間設定,從法蘭克福改回台北。
機長廣播我們今天的飛行路線,要先向北、再一路向東飛越波羅的海、西伯利亞,再往下經過韓國、日本上空再經東海飛到台北。座位前方的個人小電視螢幕顯示,今天的飛行時間是13個半小時,9680公里,幾乎是半個地球的距離。
這,就是我的回家路,好久、好遠的回家路…
六歲以前去最遠的地方是幼稚園。那時候沒有那麼多的犯罪、綁票。從幼稚園開始我就自己走路上、下學。
我最喜歡媽媽去菜市場買完菜後,特別繞到幼稚園來接我。當老師叫到我名字後,在同學的羨慕眼光前,我被媽媽接走,享受有人陪伴、一起回家的幸福。
媽媽總是一手拖著菜籃車,一手拉著我的手,她總會在欣欣麵包店前停下,買我最喜歡吃的奶油麵包——那種兩片上面是橢圓、下面四四方方,中間夾著奶油,灑著黃色花生粉的奶油麵包。
我一邊吃著好吃的奶油麵包,一邊和媽媽聊天,那時真恨不得那10分鐘的回家路可以更長一點!
我怕狗,放學後遇到路上有狗,只好繞路回家。有時候回家的另一條路上也有狗,我和狗就這麼在路的兩端僵持著,明明家就在眼前,可是回不去!
國中以後,和家的距離由走路10分鐘,變為搭車一個小時,然後又變為兩個小時。大學住校是我第一次離家,每天在家和姐姐妹妹吵吵鬧鬧慣了,現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宿舍,不知道要和室友講些什麼,乾脆下來大廳排隊打公用電話。
可是,好不容易輪到了我,卻又不敢講太久。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家人的聲音就是有辦法,讓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我的足跡第一次離開台灣本島,是參加金門戰鬥營。
這在當時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那時候金門還沒有開放觀光,路上甚至連公用電話都沒有,在活動的兩個多禮拜裡,完全沒辦法和家人聯繫、或簡單地報個平安。
一天夜裡,我在炮聲隆隆聲中驚醒,我們在值星官既尖銳又急促的哨音中,和手電筒的照亮之下,摸黑緊急集合、補充裝備、整裝出發。當時直覺的反應是戰爭爆發了,而我們要立刻加入支援!
我們在黑暗中排隊前進,不知要走到那裡去?我好擔心如果真的打起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家?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家人聯絡?
矇矓中看見「毋忘在莒」四個紅紅的大字,才知道,原來剛剛的一切是「精心」安排的戰鬥演習,而我們的行動正是「夜征太武山」。
離家19天,兩次橫越過台灣海峽,我從金門又回到台灣。
在台北車站搭202經過華中橋的時候,由窗外望出去,感覺橋變小了,看到沿路熟悉的景物,慶幸那夜的隆隆炮聲,只是戰鬥演習,不是戰爭。而我,終還能回家。
那天晚上,爸爸還沒回來我就先上床睡覺了。他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先進來房間看我。我雖然知道,卻故意沒有張開眼睛。他也沒有吵醒我,他給我一個父女之間獨特才有的「嘴對嘴式的親吻」,就悄悄地退出了房間。
有了他「無言」的「熱烈歡迎」,我的心,這才真正地感覺回到了家。
小時候活動的範圍總不超過巷子口,最遠是到村子裡的雜貨店買蛋和綠豆。媽媽一叫「吃飯」,就可以趕快回家。
那時候,又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會自己一個人,飄洋過海到異國工作?
1997年3月,我推著六箱行李來到法蘭克福。在語言不通、沒有朋友的陌生環境,展開我人生的新探險。
這裡不像美國還有世界日報,只能勉強看看來自香港的「晨報」,用廣東式的中文稍稍化解對家鄉的思念。
不久,姐姐打聽到世界日報有歐洲版。對家鄉發生大大小小事情的飢渴,終於得到滿足,我也再次享受到,從信箱拿出中文報紙的喜悅與幸福。
只不過因為郵寄的關係,一星期前的「新聞」,寄到德國時已經變成「舊聞」了。但是我們還是看得很高興!中文報紙、雜誌,在同事、朋友之間,一傳再傳,我們還是樂此不疲!
因為只有這樣,回國時和其他人才有共同的話題;才不會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麼;因為只有這樣,那個建立多年吃飯、上廁所,要看中文報紙的壞習慣和老傳統,才可以繼續維持住。
雖然住在德國、又去美國上班,但我不知道法蘭克福今天幾度?芝加哥會不會下雪?但是對台灣冷氣團來襲卻非常清楚;不知道德國、美國發生什麼大事?對萬哩之外,台灣的焦點新聞,我卻都能如數家珍。
住在國外,你會發現:很多其實平時在家都不常吃的東西,像是榨菜、肉鬆、豬肉乾、牛肉乾、泡麵、豆漿,一下子到了國外,忽然間變成了自己的新歡、最愛,甚至只有台灣才有的四方形平版衛生紙,也都曾出現在我德國的住處。
10月3日我去上班,領德國的holiday pay,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德國的什麼假?然而在我的萬用手冊裡,台灣每個農曆的民俗節慶,卻永遠標示的清清楚楚。
冬至時還會為自己煮碗從中國超商買來,一下水就會糊掉、破裂的「第一元宵」!彷彿想用大量家鄉來的東西,營造一個沒有離家、在家的氣氛。
我會去法蘭克福的中國超商拿免費的「華商報」。雖然裡面寫的很多都是又有多少海外華人自殺!嫁給德國人以為從此找到幸福歸宿,卻不幸被德國惡老公多刀刺死的苦命女子的這種驚恐新聞!
我會在飛到美國後特別訂鬧鐘,只為了克服時差、好在半夜起來,看飯店裡衛星傳來的台灣新聞。那些來自家鄉充滿自殺、謀殺、政治鬥爭、口水戰的新聞,每每讓我在可怕到極點的恐懼裡,體會自己孤單、但卻確實存在的證據。
有時候,我也會從台灣帶些中文書來,但往往都捨不得看。
因為很怕看完,就沒有新的中文書可以看了。所以限制自己一天只能看幾頁,然後把這幾頁重覆看到滾瓜爛熟。
寧可重覆看已經看過的部分,也不敢太快把整本書看完。好像只要還剩下幾頁,就保有一個未知的興奮,與小小的期待。
後來我把整個「王文華流行館」,和其他精采網站,下載到PDA裡,並且在同事之間的PDA裡互相併來併去,只是,一次還是只准自己讀一篇。
就這樣,一篇篇文章,陪著我的足跡拜訪不同的城市。每一篇文章代表了一個不同的城市。就這樣,作者每一個故事的背後,另外還有一個我自己的故事。
於是,就這樣,我的故事和作者的故事,混合、交錯,而成為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心」的故事。
就這樣,我和我的小P,和別人的文章,和我自己的心情故事,度過了一個個、一個人在德國、在不同城市、不同飯店的夜晚。
在夜裡想家的同時,私下慶幸著,至少我去的這些地方,都沒有令人害怕的颱風和地震!這大概也是唯一兩樣我不思念的來自家鄉的東西吧!
我的PDA裡還有一個「時間換算」的程式。不管在那一個城市,只要按個按鈕,就可以馬上知道台北現在是幾點,知道家人大概在做什麼。
不管是用什麼方法,住在國外的每個人都一樣,總是有著「自己」的方法,可以不著痕跡化解自己的孤單;總是有著「外人看來好笑,自己卻刻骨銘心」的方法,辛辛苦苦地試圖縮短和家的距離。
有一陣子,我都是在香港轉機。從小小舊舊的啟德機場,到後來新落成、氣勢非凡的赤蠟角機場。但我總還是偏愛那小小、擠擠、吵吵的舊機場。
因為在那裡,我總能把我的孤單、寂寞,小心翼翼地隱藏在擁擠的、吵雜的環境裡,而不會輕易被旁人發現。
有時候,在香港轉機回德國,長長的等待空檔裡,會聽到航空公司做前往台北的登機廣播。
他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清清楚楚地唸著:「搭乘XX航空公司XXX班機前往台北的旅客,請即刻前往X號閘口準備登機!」
有一次我就真的跟著大家走到那個登機門,看著衣著時髦、打扮入時的他們,用我熟悉的語言,互相秀著這趟旅程的戰利品。
我在旁邊感受他們結束旅程、即將回家的喜悅。那個時候,我多麼希望我是和他們一樣回家、而不是離家!
SARS在台灣流行時,我剛好離家回來上班。同事、客人一聽到我是台灣來的,臉上都閃過一絲奇怪的表情。這時候,我就會「趕快」告訴他們,我離開台灣已經超過10天潛伏期,好像「意欲」與台灣畫清界線。
然而,我只要一有機會上網,每一條和SARS有關的新聞,都一定認真地讀、仔細地看。為疫情的逐漸擴大擔心,為第一線人員的犧牲奉獻感動;然後再以最快的速度,把朋友寄來如何防疫的電子郵件,轉寄給在台灣的家人。
並且比平常更常打電話回家,分享我吸收到的一切有關SARS的新知、提醒他們大大小小應該注意的細節。
今年六月,我在SARS之後第一次回國。
雖然那個時候,出去還要戴口罩、進入封閉的室內還要量體溫,和在德國、美國不需任何裝備,就可以進進出出的自由,不知道麻煩幾千幾百倍。
但,我卻覺得好親近,有一種,回家來和家人生死與共、同甘共苦的感覺。
每次回國、出國,媽媽總是喜歡弄得很「盛大」,每次都要出動全家老小來機場接機、送行。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在由機場往家的路上,發現不必上網就可以聽收音機,而且還有選不完的頻道。每一台都可以聽到熟悉的語言,和在海外望穿秋水也聽不到、買不到的新歌。沿途都是不用查字典就認識的字,和雖然破壞都市景觀,卻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得懂的中文招牌。
想到走進餐廳就可以看得懂菜單,不用再猜測這道菜是什麼?也不用比手畫腳,費盡心思,表達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單純幸福。
我想著、笑著,不知道為什麼,在車上空調的乾燥空氣裡,我的眼眶反而濕潤起來。
我想起,SARS流行時在德國常被同事問起:「真可怕!妳現在一定不想回台灣吧?」
我笑一笑,想著我的家人全都在那兒,就算我人不在台灣,我又怎麼可能完全置身事外?13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9680公里的距離,再加上6個小時的時差,又怎麼能阻隔得了我和「家」的距離?
「家」,早已脫離形體,與我密不可分!我,又何曾真正離開過家呢?不管我在那裡,只要有我家人的關心、朋友的關懷,我,都彷彿回到了家。
回到了家,媽媽買回巷子口那家,我最愛吃的蚵仔麵線,然後眼神專注、興高采烈地,聽我瑣瑣碎碎地說著飛行途中的趣事與氣事。我咕嚕嚕吃著蚵仔麵線,在蚵仔麵線熱騰騰的蒸氣中,媽媽的影像變得漸漸模糊。
我不知道為什麼巷子口這家,從小吃到大的蚵仔麵線,在離家一個多月後,忽然會變得比較好吃?
這,就是我的回家路!好久、好遠的回家路!
THE END.
OCT 23,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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