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造訪觀音鄉大潭村的石門水庫移民新村,探索它的辛酸血淚史.
雲公子的公司在那附近,所以都會經過.
今天拍下了村口,作為我的見證.移民新村的故事,屢屢讓我哽咽!
當年國民政府的失策,造成卡拉社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卻沒有真正協助改善,反而是外籍傳教士從國外募款實際的協助,難怪那麼多原住民信基督,真是令人感慨啊!
當年那麼多山地部落,政府不重視原住民生活,全都是外國傳教士篳路藍縷,在山區艱困的環境中協助生活以及教育,所以在山地鄉看見一棟棟的教堂,是很平常的.我曾經在部落格裡談到了復興郷的基國派教堂,就是一個代表.
http://myblog.pchome.com.tw/_/myblog/?blog_id=christineraccoon&y=2005&m=09&an=5809&acn=7827失去部落三十四年的卡拉社人
楊索(中國時報 83.12.05 23版)
他們眼睜睜的看著石門水庫將祖先數百年遺下的部落淹沒。歷經三次遷村,活得一代不如一代。
我已經很老了
我即將靜悄悄在山林裡死去
晚上你們將聽到
從黝黑的森林裡吹來的風聲
我的孩子們
你們不要怕
那是我回來看你們
~泰雅族民謠
活在幽林裡的泰雅族卡拉社的祖靈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三十四年來,卡拉社的先靈在石秀坪的桂竹叢、麵包果樹林中,飄飄盪盪,看不見兒孫窗口的燈火,聞不到小米酒香的芳香。
■部落沈入了水底
泰雅族卡拉社一脈傳至西蘭.比勞之時,荷蘭人走了,日本人走了,但都沒有把土地帶走;緊接著是黃皮膚的祖國同胞來了,卻帶來卡拉社長族人的生存厄運,西蘭.比勞這一代,眼睜睜地看著祖先數百年來遺下的部落,竟沈入水底。
民國四十六年,石門水庫籌建委員會赴卡拉社徵收土地,面積約八十公頃的卡拉社位於水庫預定地的淹沒區,卡拉社族人分區聆聽說明會,官員在蓁莽的部落中疾呼集體遷村的好處,『你們會有好房子住,小孩有書讀,政府會補償勝過現在十倍的給你們!』
當時,信仰虔誠的卡拉社族相信,政府就像聖經『出埃及記』裡的摩西,將會引領他們到一個流奶與蜜的新天新地。
民國四十九初,卡拉社全村四十六戶,共約一百九十人,扶老攜幼,趕著豬牛家禽,在牛車上堆起一包包去年豐收的稻穀,迤邐一線爬往山坡上路了。
很多年年後,西蘭.比勞才明白,那一刻卡拉社族人就已經被連根拔起了。卡拉社族人在世居的土地上,原先每戶擁有四、五十坪大的土屋一棟,每戶曬穀的門庭即有五十多坪,每戶人家名下的耕地有半公頃,可使用的旱地約一公頃,一戶種植的林地約有三公頃。
■颱風吹垮了遷村美夢
六十歲的西蘭.比勞說,第一次遷村,政府原本安排他們落戶於大溪鎮中興里的河川新生地,但是,家家戶戶房子蓋到窗台高度時,卻被颱風吹垮屋基,在不安的情緒下,卡拉社族人要求石門水庫當局必須在安全位置建屋。
隨後,水庫當局重新協調在大溪鎮中庄造屋,每戶並按人口數分配約一公頃左右的河川地,同時每戶核撥房舍銀行貸款一萬兩千元。中庄的屋舍由工兵協助建屋,一式如現今公教住宅的格局,巷弄路面也經過規畫,當年卡拉社族人信仰中心的教堂在此落成,蔣宋美齡還親臨剪綵。
卡拉社族人住在新屋裡,也與漢人社會開始接觸,四十六親族給按上十七漢姓,過去備而不用,現在也都拿出來稱呼了,這時候西蘭.比勞已隨外國傳教士讀完神學,外界都稱他『林安居牧師』。
族人蘇守千、簡本信、江清水等壯丁,包括林安居,每天到河川地整地開墾,在八二三炮戰被炮擊炸斷雙臂的蘇守千也學著搬石頭,到隔年春天,首期稻作已可播下秧苗,卡拉社族人在制式的屋宅又各憑需要,添蓋出新的空間。
■全村老少哭喊成一團
民國五十二年九月十三日葛樂禮颱風過後兩天,林牧師的妻子林秀英說,當天早上八、九點左右,林安居和親戚到河邊抓毛蟹,家中沒有男人,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石門水庫忽然洩洪,懷孕七個多月的她,抓著兩個雙胞胎的小女兒往高處跑,全村老老少少哭喊成一團,眼見水位愈來愈高漲,一頭頭豬牛浮在水面上,低窪的前兩排房子已被水沖走,收成稻穀、家具、河川地即將收割的稻作都流失了。 那是石門水庫正式竣工的首度洩洪,根據水庫管理統計,洩洪量為五億七千四百餘萬立方公尺。
卡拉社族人全村躲到附近的小學避難了一個月左右,才開始重整家園,而家家戶戶同樣狼狽,變得一無所有;蘇守千說,當時大家所剩下的就只有欠銀行的一萬兩千元貸款了。
■高溫海沙燙傷了雙腳
在水庫管理局明顯錯誤下,政府部門再度協助卡拉社族人集體遷村,這次是遷移到觀音鄉的大潭村。這做定名為『移民新村』的幾落房屋,是政府利用沿海保安林地及國有地建成,而每一戶除了配售住宅,補助建屋費一萬元,另外重新分配八分地。
林安居和族人又在新聚落中建立教會,而新房子蓋在濱海的沙地上,沒有築路只有成堆的沙土相連,夏日赤腳的卡拉社小孩,不知道高溫海沙的嚴重性,蹦蹦跳跳踩進砂裡,雙腳幾乎燙熟了半截。
後來和卡拉社族人一起生活的加拿大傳教士娃丹.馬令從國外募款,買來四十台牛車的紅土,發給每戶人家鋪路,才解決行走的問題。
簡本信說,第一次遷村,政府所發給的土地面積已比部落原有的少了三公頃,而第二次遷村,又比第一次少了四分地;並且每一戶配給的八分地,有兩分是海水倒灌區,六分是沙質的海埔新生地,耕地並未相連,而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錯落在木麻和林投樹之間。
篤信泰雅族祖先教訓的『沒有自己動手,那有收穫吃?』這句話,卡拉社族人此時方了解生活艱難。
■秧苗枯死稻穗成黑色
政府劃完地給新移民,將一片耕地上的木麻黃防風林鋸斷,卡拉社老少族人集體出動,用力挖掘大樹根,一直到整理出可耕種的環境,簡本信的母親簡素美形容說,大家在沙土上插秧,隔天鹹鹹的海風將沙子已吹在秧苗上,每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她就是稻田裡撥沙子。
一星期後,很多戶秧苗枯死,有的即使種活,稻穗卻是黑色、輕飄飄的沒有稻實。
七十三歲的張燕良說,鄰人一起改種地瓜,而海風成天在沙地上亂竄,地瓜藤忽東忽西在沙地上打轉,不能生根。簡本信憤恨的說,沙土的耕地,連牛都不願意耕犁,連地瓜都種不活。
卡拉社族人的內心受到重擊,開始懷念生長的原鄉了,炙熱的夏天將過,辛苦的汗水卻未換來收成,老一倍的族人臉色憂鬱沈重。
斷臂的蘇守千比劃說,舊部落的地瓜不用施肥,一個就有三、四斤重,圍繞石秀坪、二曾坪、新柑坪、下奎輝、霞雲坪的大漢溪及小溪河,清澈的水裡,族人要吃的魚蝦隨時都有;在卡拉社,人和家畜所吃的食糧,只有稻穀顏色新舊的差別。
勤奮的卡拉社族人放棄了耕作,族裡年輕的女人到處為別人的水田搓草、割稻,做工之前,先領一袋米充作工錢帶回家,年紀大的婦女,跟在割稻搬後面撿稻穗,林安居的母親有時一天撿回一大碗的稻穗就開心極了。
窮苦的族人,學會一天只吃兩餐,小孩上學時,大人用米粒熬稀飯,把小孩餵飽,中午不吃,晚上小孩回來,再用教會送的麵粉、牛油煮麵疙瘩吃,在那個年代長大的江文明,都有吃不慣麵團拉肚子的經驗。
■『這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在漢人社會討生活,有悲有喜,身強力壯的卡拉社男子,有的到宜蘭林班伐木為錢賭性命,有的到紅磚工廠挑磚塊;斷臂的蘇守千在觀音鄉鄰近的地區找到一家塑膠工廠,願意給他工作機會,他每天賣命去做,不輸一般人。
在族中擔任牧師的林安居,沒有薪水,而族人如果有人生病、死亡,他則一家家收取奉獻幫助料理,林秀英說,常常家裡米缸空了,她都靠著禱告祈求有人招呼去做零工,而神有很多次都俯聽了哀告的心聲。
卡拉社族人在飢餓和恐懼中過日子,住在海邊,每當颱風季來臨,水位如果高漲,他們就預先撤離,隨時準備棄守。
這個失去部落的族群,有失去了他們的四季,以前每年八月,小米收割的季節,在月圓的晚上,卡拉社族人特有的小米祭,族人都會在月光下暢飲小米酒、圍攏唱歌、跳舞,這些都已從生活中消失。
林安居的母親在晚年,搓麻織了一件泰雅族的傳統衣服給孩子,衣飾上的圖紋隱藏了泰雅族的話,重視傳統的林安居也讀不出來了。
林安居的母親臨終前,猶掛記以後的子子孫孫要如何在這片乾土上存活下去?林秀英說,她的婆婆斷氣前仍叨念:『這不是人住的地方啊!政府為什麼要閉著眼睛讓我們搬來這裡?』直到族人江清水暴斃,卡拉社族人才意識到命運之神一直沒有放過他們。
■四十四人死於不明頭痛
民國七十年初,高銀化學工廠在移民新村附近設立,卡拉社婦女算是多了一些工作機會,但是二、三年後,住在教會附近的江清水首先出現雙腳潰爛烏黑的現象,不久就離奇死亡。
族中有幾位年輕人,也發生做事回來,喊說頭痛,就一睡不起的情形;連續發生的慘劇,引起族人震驚,政府部門來調查,發現是高銀化工廠造成的鎘污染影響,移民新村的水源含有重金屬污染源。
政府部門派來消防車送水,卡拉社族人的水井都被打掉,每一戶也都獲得每天補助五元的菜錢。
原本高壽的族人,從七十八年至八十三年間,已有四十四人死亡,其中三、四十歲的年輕人將近一半,死因和不明的頭痛有關。
卡拉社族人面臨三度遷村,這次拖了三年,每一戶打掉自己的房舍後,可向政府支領每戶約一百二十萬,過去配領的八分地,契約也被索回了。
■自嘆是被棄絕愚弄的族群
卡拉社族人如蜉蝣群落,四散到桃園縣境內十三鄉鎮,這一回是真正散了。重視家族的族人,將這筆錢分給成年孩子分家購屋,繳付自備款,搬到大溪鎮南興里的林進明,曾經三個月付不出貸款,險遭法院查封房子。
這個族群的下一代,很多人到建築工地做板模工人,或是到工廠做事,一家人為每月一、兩萬元的貸款,經常急的焦頭爛額。
去年三月,台灣面臨嚴重乾旱,石門水庫乾涸見底,林安居領著兒媳、孫子,循著舊路回到老家,站在三、四層樓高積土的卡拉社土地上,林安居感慨良深。曾經,他在祖先傳下的家園中優游成長,去上學前,沿路摘水果放進書包中,到學校分給同學,是最風光的人,眼前的故鄉,只有石秀坪的地形可辨識出舊部落的位置,林安居的父親種植的桂竹叢還在土坡上,一畝畝的良田都塵封記憶底了。
而他的小孫子,五歲的林俊哲,住在車流複雜的儲蓄新村,一年內在家門口就被車子撞了兩次。
卡拉社族人的鄉愁中,除了對過往的緬懷,還有現實生活的挫敗,他們一代活的不如一代,卻無路可退,因為,卡拉社已永遠葬落土底,永不復見。
不僅,林安居找不回少年的自己,那個西蘭.比勞見證的樂園,夜裡他無處和祖靈求苦。原本以為是政府特選子民的卡拉社族人,度過三十四年的流離歲月,才認清他們是被棄絕愚弄的一個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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