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板已經磨出水泡了,然而自己居然還很犯賤地加重步伐,去感受那個具體的痛楚。臉上的汗奔流如洩洪,汗水閹漬過的耳垂和脖子黏著細碎的鹽粒。陽光越來越強烈,腦中萬念紛飛,沒有任何前因後果,我突然想起阿一跟我說台南大麗意緻的基地原來是刑場,陰氣太重,整塊地曝曬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消除所有的怨念。為什麼會在這個比賽的當下想到這些無聊的事情呢?老實說,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在早上七點半的陽光下,我的確是將毒辣的陽光和惡靈的怨念比擬在一塊。
比賽進行將近一個小時,也通過折返點,往終點的方向前進,賽程只剩一半距離,可是渾身的力量就像是小克勞斯背袋中的麵粉,一點一滴地掉落,現在只要閉上眼睛,大概就可以關閉身體所有的開關,倒地然後進入沈沈的睡眠吧。然而一個腳步總是不聽使喚地牽動另一個腳步,形成了一種抗拒不了的節奏,身體已經不再是自己的身體,意志也不是自己的意志,此時此刻,已經完完全全地停不下來了。
那個長得像柳葉敏郎,從起跑點就被我設定成競爭者的選手早就變成一個無法逾越的絕望距離。此時唯一的對手,也只有自身懶懶散散的心性而已。或者應該說馬拉松本來就是一種很自我的競賽,五六千名競賽者在筆直的國道上夸父追日似的朝終點奔跑,神情或者專注、或者痛苦,沒有誰跟誰交談,也沒有誰可以承擔誰的疲勞,巨大的沈默形成了一種集體的孤單,剩下的只是自身濃重的呼吸和搖搖欲墜的信念,那樣的畫面總是讓我想起《世界大戰》集體竄逃的地球難民們。
布希亞對馬拉松也有極其類似的描述,他說馬拉松給他一種世界末日的聯想,他無法理解這些人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就像他無法理解人們幹嘛要自甘為奴一樣,「在狂風大雨當中,直昇機在頭盤旋上,路旁觀眾喝采著;他們頭戴鋁箔風帽,貪婪地看著隨身攜帶的碼表,或者光著上半身眼睛翻白」,布希亞說這些人都在找死,尋找「精疲力竭的死亡」。
我確實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死去,汗水不斷地滲入眼睛,非常的刺痛,雙腿也越來越沒有力氣了,意志擺佈著身體的細小絲線眼看就要被笨重的疲倦感給扯斷了,終點已經不去奢望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撐到海綿站再說,口渴如同一隻蜘蛛齧咬咽喉非常的難受,「再忍耐一下吧!」自己這樣告訴自己,幻想出來美味運動飲料正咕嚕咕嚕滑過著火的喉嚨。
沒有什麼柳暗花明,談不上峰迴路轉,國道上的馬拉松就只是筆直地往前跑,一種難堪的單調。六號水門、中山足球場、美術館、松山機場、民權大橋,COSCO、汐止。將注意力轉移到沿途風景,跟那個誰在這個地方到此一遊,跟這個誰又曾在那個空間結怨,總之,若不把自己丟進那些片段的回憶之中,是無法忍受當下艱難的處境的。
一輛前導車從自己的身邊開過了,上面飄揚著小旗幟上面寫著「42km女子組」,一個女生不疾不徐地超越了我,她的眼神篤定地凝視著前面的一端,手臂維持一定的擺動幅度,迥異我們的氣急敗壞和狼狽,女生優雅得如同女王。用了同樣的時間,女王累積的距離足足是我的一倍。沿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天際線上出現期待的宮廷屋瓦,圓山飯店終於出現在地平線的那端了!自己像是船難者看見陸地那樣的欣喜若狂。
加油,就快到了,心臟幾乎要從喉嚨繃跳出來,胸腔急促收縮而產生刺痛的冰涼,跑吧,跑吧,隱約聽見前方有喝采的掌聲,但是我很清楚那個不是自己的終點,跑吧,跑吧,意識逐漸模糊,小腹有一種源源不絕的舒服電流產生,自己自始自終想要抵達的就是這個快樂的痙攣,所謂的Jogger High。加油聲越來越響亮,前方鼓掌的人影越來越清晰,就只剩下一百公尺了,距離自己的死而復生,只剩下一百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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