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莓園」----這裏並沒有草莓,只有在地上刻了「Imagine」字樣的圖案。公園旁的達科塔大樓(Dakota),就是約翰藍儂的家,以及他生命終結的地點。璀璨的六零年代以最暴力而黑暗的方式在這裏終結。
藍儂死了,但他的理想主義卻從未在幽暗中消逝。
一如在1971年美國的一場演唱會上,他大聲說:「(六零年代的)花之力量(flower power)沒有成功,又如何?我們重來一遍就是了!」
2.
ÿ ÿ1967年夏天是嬉皮們的「愛之夏」。他們的主題曲是藍儂的〈你所需要的就是愛〉,呼喊著用愛來取代暴戾、壓迫與對抗。嬉皮們頭上帶著花,牽手唱著這首充滿愛的歌,實踐做愛不做戰的精神。
ÿ 但更廣大的世界並沒有聽藍儂的話。
ÿ 1968年,是革命的真正高潮。在巴黎,超過九百萬工人在街頭幾乎推翻資本主義。在中國,無數年輕人手拿著毛語錄,在天安門前高喊口號,在學校、家庭鬥爭老師與父母。在布拉格,蘇俄坦克開進古老而優雅的街道,鎮壓布拉格之春。在美國芝加哥的民主黨總統提名大會,抗議者發動「憤怒的日子」抗爭,和他們痛駡為「法西斯主義豬」的員警在黑夜中激烈對幹,成為史上最慘烈的一次總統提名大會。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學生佔領學校數日,然後被員警激烈強制暴力驅離。這一年,代表那個時代正義防線的黑人民運動領袖金恩博士,以及甘乃迪總統之弟勞伯甘乃迪,先後遭到暗殺。
ÿ 沒有人可以躲的掉街頭和報紙上的煙硝與四溢的血跡。
ÿ 縱使這一年披頭四繼續躲在他們的音樂世界中,並在八月發行了一首超級暢銷單曲、由保羅麥卡尼所寫的〈Hey Jude〉,但是在單曲B面,藍儂卻寫下了他的第一份政治宣言:〈革命〉。
「你告訴我這是一場革命
你知道
我們都想要改變世界
但是當你要談到破壞時
你不知道你不能把我算進去(或要把我算進去)」
ÿ 在這裏,藍儂對於激進革命的態度是曖昧的。他也想改變世界,但是他反對暴力、反對一種自以為激進的姿態---西方人帶著毛澤東的照片、拿著小紅書就是革命嗎?他相信解放之路必須透過個人心靈的改變,而不是政治對抗。而至於他個人是否要參與,他還無法決定。
ÿ 68年五月藍儂雖然沒有投身社會革命,卻發生了一件他人生的大革命:他和小野洋子度過他倆的第一夜。在這個月之後,他們的靈魂再也無法分開。
2.
ÿ 1969年三月,藍儂和洋子去阿姆斯特丹度蜜月。但這不只是一場單純的蜜月,也是一場抗議行動。他們在飯店裏舉行了一周「床上靜坐」(Bed-in),「以抗議世界上所有的苦難與暴力」。
ÿ 他們接著去加拿大的蒙特婁舉行床上靜坐。在最後一夜,藍儂和房間內的朋友一起合唱、錄製了他寫的新歌:「給和平一個機會」(Give Peace A Chance)。
ÿ 這是一首在任何意義上都偉大的曲子。從歌曲一開始就打破當時流行歌曲的既有典範,並且飽含那個靜坐夜晚的熱情與原始能量。歌詞上,他指涉了六零年代的各種符號,但是副歌卻又完全可以跳脫時代的框架,成為一個可以在不同時空流動的抗議標語。藍儂說,他希望這首歌可以取代〈We Shall Overcome〉這首經典抗議歌曲。
耶誕節前夕,他們在紐約、東京、倫敦、巴黎等十一個城市的街頭上,掛起黑白的廣告看版,上面寫著簡單而有力的句子:「戰爭結束了,如果你想要的話」。
ÿ 1969年這一年,藍儂開始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追求者,並且和洋子把他們的藝術與政治主張結合在一起。藍儂說,「我們是幽默的,在這個偽裝下,我們更能表達我們的主張,因為所有嚴肅的人如金恩博士和甘地,都會遭到槍殺。」
ÿ 誰會想到,當他在七零年代開始用更嚴肅的面孔介入政治後,這句話竟然血淋淋的應驗在他身上。
3.
ÿ 1970年,藍儂正式發行他的第一張個人專輯Plastic Ono Band。在歌曲〈上帝〉中,他批判六零年代的假像與幻滅;「我不相信耶穌、不相信甘乃迪、不相信貓王、不相信狄倫,更不相信披頭四」。他要拆穿那些巨星的假面,回到自我。他說,六零年代該結束的是那些色彩斑斕的迷幻,但是要繼續下去的是那股理想主義。所以
「親愛的朋友
你們要繼續走下去
夢已經結束了」
ÿÿ在這個七零年代開始的門檻上,藍儂和洋子發表公開聲明說,1970年將是新時代的元年,「因為我們相信上一個十年是舊機器崩解的時代。而面對未來,只要有大家的協助,我們就可以一起建立一個新時代」。
ÿ 雖然虛幻的夢已經結束,但是他要帶著整個世代開始「想像」(Imagine)----這是他下一張專輯名稱----想像新世界的愛與和平。
ÿ 在他接下來發表的這首歌「想像」(Imagine)中,藍儂描繪出一個沒有國界、沒有私有財產、沒有貪婪、沒有暴力的烏托邦。但這並不是癡人的白日夢;因為想像並不是沒有力量的。「用想像力奪權」,68年巴黎學生如此在牆壁上寫著。
ÿ 這張專輯和這首歌不但成為排行榜第一名,並得到左派雜誌的高度稱許。藍儂證明了他可以結合他的搖滾樂創造力與他的理想主義。
4.
ÿ 1971年的約翰藍儂,早已不再是那個看來溫順可口的偶像披頭,而是一個試圖接合搖滾樂與激進政治的音樂人,一個行動主義者(activist)。
ÿ 上半年,他接受英國左派雜誌訪問,把自己視為新左派的一員,思考如何影響工人和學生。他說他的明星地位就像特洛伊木馬一樣,一旦進入大眾文化體系後,他要透過他的音樂來鼓舞他們起身改變世界。這個訪問後,他立即寫下一首歌「人民擁有力量」,在歌中分析階級矛盾和性別矛盾。並且唱道:「我們說我們要一個革命/最好趕快開始吧!」
ÿ八月,藍儂和洋子離開倫敦,來到紐約,住進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寓。格林威治村原本就是美國波希迷亞和無政府主義、左翼聚集的地方,所以很快地他們就認識此地的藝術家、詩人和左派激進份子。
這一年底,藍儂參與了要求釋放激進份子辛克萊的演唱會、以及為紐約阿提卡監獄的囚犯的演唱會。他甚至和新左派們計畫到各地舉辦政治性巡迴演唱,以喚起年輕人的政治意識,並阻止共和黨的尼克森連任總統----雖然這個計畫從未實現。
ÿ 1972年的美國總統選舉是第一次把投票年齡降到十八歲,所以年輕人的選票將扮演重要角色。因為擔心藍儂對青年的影響力太大,甚至顛覆政府,尼克森政權決定終止藍儂的美國簽證。
ÿ 約翰藍儂成為搖滾史上第一個因為政治影響力而被美國政府試圖遣送出境的音樂人----搖滾樂果然可以改變世界!此後數年,他展開和美國政府漫長的法律訴訟,直到1976年才獲勝。
ÿ 從這場官司開始後,藍儂逐漸淡化他的政治參與。這或許也是因為外在環境改變:美國在73年開始從越南撤兵、尼克森爆發水門案並於次年辭職下臺,也使得革命者頓時失去了敵人、失去了方向感。。
ÿ 一個深具象徵性的改變,是73年春天,藍儂和洋子離開他們在格林威治村的革命基地,搬進中央公園西邊、名流居住的豪宅達科塔大樓。
5.
ÿ 即使藍儂在後來真的想要從實際政治介入中撤退,他卻從未沒有放棄理想主義。
ÿ 1980年十二月八日,他在接受媒體的訪問中說:
「也許在六零年代時,我們都像小孩般的天真,然後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間。我們終究沒有得到一個花與和平的美好世界……但六零年代確實告訴了我們該具有的責任與可能性。它不是最終的答案,而是讓我們可以一瞥事物的可能性。」
ÿ 這是什麼樣的可能性呢?我們該如何去「想像」新的愛與和平的可能性呢?
ÿ 藍儂沒有機會告訴我們,因為那是他人生最後一場訪問。
ÿ 六個小時後,他就在曼哈頓家中的門口被槍殺了。
ÿ 不過,那聲槍響並沒有讓人們停止想像。正如藍儂說的,大家重來一遍就是了。
ÿ 是的,每一代的年輕人在重來,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在想像屬於他們的愛與和平。
ÿ 謝謝藍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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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登於印刻文學雜誌2006年六月。亦曾刊登於北京的滾石雜誌中文版「音樂時空」。此處為大幅刪節版。
轉載自張鐵智,反叛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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