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仿古風情畫
其一
《倩女幽魂》最早版本是李翰祥導演,樂蒂飾演聶小倩,完全顯現古典美人的清麗脫俗,全片改編自聊齋志異,說的就是中國色彩的鬼魅幽艷獨特故事,雖說人鬼相戀,可卻刻意經營著舊時代的世俗細節,用心表現出典雅的審美;後來八十年代版本是程小東導演,實際影片風格則處處彌漫著監制徐克的手筆,節奏快速,加重人物的“漫畫”感,尤其燕赤霞一角舞劍,大唱道道道,樹妖姥姥雌雄嗓音,講究西化特技糅合在東方傳奇裡,但仍不失原本故事裡頭的凄美——如今葉偉信的新版如何?只能說劇本取其舊故事的人物,擇其架構加以變化,但是……效果只覺得像略帶中國風的電玩游戲搬上銀幕,剩下只是骨架,血肉薄弱得難以相信。“獵妖師”這個名詞好像是《畫皮》的余孽,西化得離譜,形同漫畫書裡走出來。
這不是隨便借重拍之名,就可以任意“創作”的——如果改編者沒有一種對古老中國的迷戀,營造的世界等於紙糊一樣,整個故事枯干無神采,最明顯的是對白的蒼白無力,人物的可信度欠奉;絕非要求文縐縐,而是符合時代、個性。而且改編版本無法自圓其說,也無法超越原型故事。“幽魂”名存實亡,如今小倩是狐妖,竟然還有元神化為類似小狗的可愛狐狸,吃了寧采臣的“糖果”——她失憶前也吃了燕赤霞的“糖果”,頓生情愫,竟有“誰給我吃糖果,我就愛上誰”之語。什麼糖果?松子糖,花生糖,芝麻糖還是宮廷秘制枇杷糖?隨意敷衍到令人搖頭嘆息的地步。寧采臣是縣衙派來的小吏?可是裝扮不就是張國榮的翻版嗎?余少群的少年梅蘭芳絕頂出色,可這個書生角色幾近愚笨。他的任務是替山村尋找水源——簡直就是童話故事的情節,舊中國的世俗空間完全架空消失了,藍布景前拍攝的飛天遁地鏡頭企圖掩蓋薄弱的劇情,異常的捉襟見肘。
劉亦菲扮相是頗有小倩味道的,但在一個聊齋原型蕩然無存的影片裡無法發揮作用。古天樂的情深燕赤霞,演不出什麼感人之處,惠英紅的姥姥一味狂笑嘶喊,和當年劉兆銘的姥姥相比,還是雌雄版姥姥勝出一籌。本山人是個戀舊分子,但如果倩女推陳出新,跟原來血肉脫離,也就無法說服自己這是好看的,還要當它是全新的電影——那索性叫《倩女離魂》好了。
其二
《倩女幽魂2011》——此片種種可以窺見香港合拍電影的症結:例如雖是根據古典文學改編,“鬼”的題材仍然是禁忌,時裝恐怖片則轉移到“精神疾病”或者“夜有所夢”,總之不可說鬼。聊齋拍攝的電視劇十多二十年前倒是沒有問題,因為忠實地根據原著,而且從人鬼狐仙花妖中反映“人性美好”和“舊封建社會的黑暗”,所以《伍秋月》《瑞雲》魂來魄去,特技是土法煉鋼,但都頗具原味。眼前的聶小倩“讓步”成狐妖,幽魂名存實亡,無非是顧及中國的檢查制度。在過去的《畫皮》就有跡可循,於是“依樣畫葫蘆”,四不像的用“創新”作擋箭牌。然後要借用聊齋,卻沒有聊齋精神,外在內在皆是電玩形式借屍還魂,或是偷抄好萊塢魔幻電影的小伎倆,中國古典情懷不復存在,要知道一切綺麗浪漫,鬼氣森森,必須依附在自足形成的俗世紅塵,要仿造一個“讓人信服”的背景,一切的人鬼情緣,隱士道長與姥姥正邪不兩立才有必然性;而不是線上游戲似的,一字排開,沒有理由,劃分兩隊對壘,要多難看就多難看。
如果《葉問》不能抽離時代背景,務必經營民國亂世才有一介武生安身立命之處,那小倩采臣和燕赤霞為何要例外?更甚的是注重特技,也沒有出色出彩,反而平淡無趣。寫情部分更是失敗,要知道即使八七年版的王祖賢張國榮也處處鋪陳,方能“情景交融”,水榭琴音,誤入庭院,水桶裡肉帛相見險像環生,無意目睹仕女圖,卻不知畫中人已成鬼物,親見出喪隊伍裡僧侶誦經,倩女執畫卷飄飄而過,是人是鬼?迷離恍惚,如夢似幻,這都是導演的功力,不是在藍布景前做動作表情就僅止於此。而燕赤霞的身份原本隱居古廟,因不恥人間不平事,不願身沾污水,寧願與鬼妖比鄰,楚河漢界相安無事,後來激發除妖之心,是不想看到有情人不能成雙,內心郁悶發泄而去,也是對照人世間的污濁醜惡,對照中,鬼蜮就是人世,新版《倩女幽魂》連門外山徑的程度也還未曾到達,遑論登堂入室了。
那些忽然產生的愛,忽然安排的失憶,無比生硬,燕赤霞內心的情意“欠缺可信”,而寧采臣退到可有可無的境地。姥姥的邪惡自然也無需因由。當年跟風之作《畫中仙》,還有鐘楚紅《金燕子》即使從前覺得再不濟,如今也仿佛活色生香,每個細節都有人味,皆可算是“聊齋”——雖然凌波的姥姥風格眼熟,紅姑的燕子精是日本雪女的化身,但仿擬的靈異良緣很道地,依舊是仿古,很民間傳奇的一種,只是這都已經是無端的消失斷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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