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取天上仙蕊一段春
2006/06/25 14:59:16
戲迷影痴遍地皆是,只是像歐美地區對于光影之分析整理,素來不余遺力──東方也止于日本,一絲不苟的洗出歲月的沙石,尋出珠玉金瀝──炎黃傳人大概停留在“即時行樂”的階段,過了那個時代,恐怕剩下的不過是隔岸觀火式的懷舊,無意倒回頭去,一一撿拾細查繁華光景的來龍去脈。這本陳煒智的《我愛黃梅調──絲竹中國,古典印象──港台黃梅調電影初探》,書名奇長,但也道出了宗旨:那說短不短的50、60年代,異軍突起的一陣香風,北方勞動人民擱下的才子佳人,偏安南國卻笑盈盈穿起羅袍,拎起折扇,穿花拂柳地往月洞門走去,一則則靠著箏琶簫鼓邊演邊唱的傳奇、突兀的飄洋過海,在華人的無數個城鎮散播了綺麗的種子。陳煒智用的心思,絕非依仗一己的揣測偏見,而是實事求是上下索求詳盡資料,從邵氏、國泰以至港台各大小獨立公司出品的黃梅調片子,一一分類歸位,各方各面的剖析道來,巨細靡遺,堪稱是一本好書。但一部分的訪談,亦屬“珍貴的口述歷史”(作者語),如與靜婷長談4小時,見証“無片不黃梅”的黃金時代。陳氏的健筆敘述,尤其佔功不少──他有受過訓練的論文架構,不過分沉溺懷古情意結,卻“筆到意到”的分析了影片的優劣得失,宏觀微現,兼容並蓄。
娛樂性的清歌漫舞一過去了,就等于凝止定格的歷史──迷戀過的、輕蔑過的,再怎樣也便是一段不容抹煞的時空。當然最早的泉源即是嚴鳳英的《天仙配》──李翰祥生前所著的《三十年細說從頭》記述甚詳,黑白版的戲曲片風靡了港九,不然也不會產生了林黛趙雷的《貂蟬》。據說早本是鮑方唱呂布一角,後來才換了江宏──張徹因不屑此片安排的艷女獻媚舞,回憶錄裡特別標明不想看。我看貂蟬時已遲至80年代,劣質錄影帶,從港視半夜場錄過來的版本──色褪後的華艷粉黛,印象特別深刻,天映復修版未面市,《江山美人》的殘舊版不也穩佔著一角,不看?除非埋香沉玉一旦復活回魂,記憶的真實永遠不可靠,到底我們看太多“話當年”的瞎編亂掰。陳煒智心細如塵,一再對照樑祝新舊版的善缺長短,竟是新的未必好──且從各處尋來証據,拼湊“消失的片段”,而流通的復修版,也多處欠妥,配樂被刪,片子速度加快,畫面色彩走調,片段縮節,種種蕪雜枝節一一呈現;足本善本竟留在美國華盛頓圖書館,叫人扼腕慨嘆。
陳氏大段評論李翰祥《楊貴妃》的“美人家國”主題──重看時才發現此片頗短,黃梅調色彩的插曲盡數刪去,惟存一曲半首。李麗華闖梅妃宮苑與馬嵬坡“一艷當關”的氣勢,楊玉環的玉顏花容恐怕離不開李派美艷的涵括了──我們倒願意相信楊妃就長得這個樣子。胡金銓處女作《玉堂春》本來就無心唱黃梅調,嫖院一大段粉頭恩客吟唱酒令,別出心裁,另有一番風味──後半段屈服現實,一律黃梅戲應付情節,拍得有心無力。我在戲院當虔誠看官時,黃梅調電影已然“開到荼蘼”──凌波張艾嘉的《金枝玉葉》,更早以前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則嗅見了一股越劇氣味;其實戲曲片,進行現代化到底多余,水袖拂掃,開腔一唱,變作改良版小調,倒不如不唱。在後來舞刀弄劍的武後嘉凌,主演的一系列電影卻少不了黃梅調式插曲,或抒情或敘事;古裝歌唱片凋零不興之下,仿佛是一大異數──時間不對、氣勢不對,卻分明偷截了天上春光一枝紅艷,致敬也好、哀悼也罷;潮流飄散不回頭,再來對住花月歌舞,其實是挽不住的愚行──然而誰也要感謝陳煒智這有心人,逝去的艷歌紅粉亦須有人記取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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