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倚欄杆
月芙推開辦公室彈璜門,她笑盈盈的帶來一陣香風。粉紅色西式套裙,衣襟簪了朵緞子仿製的白茶花;頭髮梳得油光水滑,側邊一撥,留得一撮捲曲青絲在肩上,露出耳邊一粒三角型水鑽耳環;眉毛修得月牙兒一般,唇沿點了猩紅;她踩著高跟鞋,步態嬝娜,手捧禮盒,第一時間闖進校長室。金姐站在一角掃地,也忍不住停下來,幾乎不相信眼睛所見。
門關不嚴,隱隱傳來月芙壓也壓不住的笑聲,辦公室的老師面面相覷,有些臨事不驚的,照舊埋頭批改作業,不當一回事;梁素珍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眼睛飄向房門,仿佛要偵察出究竟來。月芙出來,正好遇見張雨亭從外面走來;他一怔,無言以對。月芙直視而過,大剌剌的,然後笑意殷殷,拎著小雞皮紙張袋子,湊近梁素珍面前,笑道:“梁老師,我一個朋友從金寶來,買來雞仔餅,好吃得不得了,你試試看。”梁素珍堆起笑來:“我通常不吃
零食的--”月芙啊唷一聲,親熱的拍打了她一下:“不賞臉哦,拿回去給家人吃吧--”梁氏只覺得“六月債,還得快”,她其實整治別人之後,總喜歡以小恩小惠施予受害者,掩飾嫌疑之用。梁氏臉色蒼白,暗地啞忍,把餅兒收了---長期失眠,她已經看來老了十年,為了自保,自有一套辨別系統,思想左傾?中間偏左?都逃不出她的法眼。這范月芙指尖拈了塊雞仔餅,輕咬一角,唇上油汪汪的紅潤起來;她瞥了梁氏背影,也不說什麼,只管嘰呱嘰呱聲裡啃完餅兒。
張雨亭在對面兩眼炯炯,直望著她。
她假裝沒有看見,心底閃過一絲哀傷悵惘。她早晨起來,模仿月蓉化妝,描眉畫鬢,豁出去,柳眉斜飛,玩一次送禮物的遊戲。再無聊也值得---見識她們尷尬的神色,半推半就,讓她驚笑不已。丘品操還有一付乍驚乍喜的表情,頻呼:“太破費了,太破費了--”一邊急急地收下那塊碧藍色的確涼布料。月芙知道這一切無非是幼稚,是她歇斯底里之後的反常,一種賭氣的放肆,真正識時務者的俊傑,自有一番進退。
放學後,張雨亭忍不住走過來,打趣:“茶花女要打道回府了?”月芙笑道:“你可不要這麼說,茶花女有阿芒陪著,他們可是可歌可泣的文藝大悲劇,我怎麼夠得上?”她叫他一起到小巷小弄,去吃陳皮紅豆糖水、武夷雞蛋茶,另外叫一盤芋頭糕---月芙還要加多一點甜醬辣醬,兩人坐在棚蓋底下,午後陽光是一大片黃蠕蠕的蟲,熱辣辣的在他們身上叮了一口又一口。這裡的攤檔是出名的。總是父女倆守著,都一般的沉默寡言,單眼皮,小眼睛小鼻子,皮膚黝黑如炭,馴良像某種受慣風霜的動物。雨亭忽然說了一句:“我父親以前在大巴剎賣碗仔糕,我小學就去幫忙---”月芙微怔,,淡淡笑道:“難怪,就是童年陰影關係,現在寧願過點好生活,做個典型的小資產階級。”雨亭笑了一笑。
月芙喝完糖水,張望周圍,笑道:“有時我妹妹會來這裡,她也挺喜歡雞蛋茶的--”雨亭問:“她樣子像你嗎?”月芙點點頭:“比我更漂亮些。”雨亭其實想說許多事情,月芙卻若即若離,即使要說也無從說起。
戰後的五十年代不像戰時的憂心忡忡,小巷裡經常有時髦男女,皆戴上太陽眼鏡,連年輕馬來女子也不例外:一襲蠟染熱帶花木圖案長裙,通花薄紗蒙頭,在南洋麗日似火底下,露出一雙杏眼,和淺褐色皮膚,一個個在小雜貨店買咖哩香料。遠處時而傳來可蘭經誦經的吟唱,一聲拖得長長的,總在天色昏昧的清晨或黃昏出現。
月芙低聲說:“我們老一輩華人大都奔波勞碌,存夠了錢就匯款回去唐山。大概永遠對所謂的祖國懷有希望。”張雨亭笑嘆:“我們的叔伯也只能這樣了,受西化教育還好,至少沒有這種負擔--”故意拉到民族大我的話題,也真的沒話找話說。走出小巷,雨亭送她回家。穿過同善路,街口的一座會館,門口蹲坐一頭白貓,樓上有麻將搓動之聲,淅淅沙沙。拐過店舖五腳基,是一排二樓一底的房子,露台架著竹竿,晒著紅白相間的床單、蘋果綠的被子,迎風飄揚;然後竹簾掀開,有婦人走來收,見月芙回來,喊道:“范老師,你還沒有找人修欄杆啊?”月芙應道:“我都忘了。”
上了漆黑樓梯,雨亭問:“是房東?”月芙以手指比在唇邊,噓一聲,示意他不要聲張。樓板極薄。稍微高聲,也會讓人聽見;樓底婦人有初生女嬰午睡,吵醒她,不免惹婦人嘖嘖煩言。雨亭不曉得,還想問,月芙再以手蓋住他的嘴---突然他那男性的呼吸熱氣,一下子吮吸在她掌心;月芙仿佛被喚醒了,清清楚楚的明白,那是個叫自己心魂晃漾的男子。他臉上的鬚根,輕輕地扎著手;雨亭倒有點迷糊,一隻柔膩的手竟然蓋在唇際,他不想動,只希望這一刻能多久便多久。
可月芙還是推開門,窗光明亮,她若無其事笑道:“好太陽,我拿衣裳出去晒。”搬來藤椅,叫雨亭坐著,自己則走進浴室,把吊在裡頭的衣物取下,都一一晒在露台的竹竿上。轉身,已見雨亭在身邊,他輕聲問道:“我想你一定受了什麼刺激--”月芙靜止片刻,說:“是啊,我對這學校感到失望,。”雨亭道:“像梁素珍這種人,犯不這招惹。。”月芙反問:“那你又怎麼能夠留在這裡許久?”他微笑:“是因為學生吧。”
月芙默然,丘品操的關於他的一番話,到底沒說出來;月芙不願意這樣刺探,越是如此,越顯得在乎他。張雨亭走近,手指輕輕勾住她的手指,然後完全握住。月芙回眸一笑,可是笑得有點悽然;太陽猛烈照下來。無情無義似的。她另一隻手捂住眼睛。
“你哭了--”雨亭微微驚訝。
月芙撫著露台欄杆。欄杆搖搖鬆動,如果不去修理,遲早不小心,整個人就會嶞在街心。只是此刻容不得她過度思考,容不得她欺騙自己--愈想保持距離,反而讓他愈接近。他是真實的人,活生生的陪伴身邊;從來沒有比現在,更覺得年華似花開放;見識過世俗的部分骯髒可怖,值得慰藉的是另外一個男子的胸膛,能躲得一時是一時。
擦去淚,月芙嫣然一笑。
(拾柒) 落花天
何惜妹翻箱倒櫃,欲找出當日在地母廟的批命紙。計算生肖年月,理應是月芙犯太歲,但似乎月蓉也是犯上險厄,非要到廟裡點燈化解不可。近年來,惜妹患消渴,不能吃甜,又終日昏昏欲睡,有時就夢魂顛倒,舊日蒙塵往事竟輪流交替出現眼前;多年後,她沒忘記范舟橋,他永遠停留在二十八歲那一年,年輕俊朗,穿一件整齊制服,背上了大鼓,準備要出去表演了。惜妹笑道:“真是的,等一會兒,你兩個寶貝女兒還要去看你呢。”他笑了一笑,也不理會。惜妹一旋身,照著牆上鏡子,鏡裡的她依舊膚光賽雪,是當年還未接手父親麵檔,仍未被太陽晒黑---是在學裁縫的日子?可又不見那一架軋軋聲響的衣車。她疑幻疑真,細心對鏡照影,彎眉秀目,仿佛天光照在紅牡丹。
她撿起一件長衫,在身上比著;一瞧,布色的玫瑰紅老早黯淡,布身的暗花是一隻隻蝴蝶,可那蝶影也隨之褪色無光,像是多年前飛出去了。惜妹嘆氣,畢竟花無常好,月無常圓---這不過是從前在會館唱小曲的衣裳。她不經意的哼起了小調〈落花天〉:“夜夜淚痕濺衣衫,嘆舊夢,顧前塵;同心結,結同心,只道人不分時,結不分--”惜妹喜唱平喉,尤擅仿傚小明星低沉柔膩的腔調,未必了解曲意,如今唱起來,忽然種種過去,紛至沓來,使她惶恐哀怨,不知所以。范舟橋坐在跟前,笑說:“兩個女兒走了之後,你會比較寂寞。”此時惜妹才驚覺他已經逝世多年了。
在睡意朦朧中醒來,惜妹竟忘記適才要找出月芙月蓉的批命紙;只埋怨自己為何動輒昏睡,不管晝夜,一躺下來,就沉沉睡去。
她沒聽見月蓉躲在浴室嘔吐的聲音。
月蓉一手撐住牆壁,一手叉住腰際,胃裡一股酸水往上冒,於是又彎下腰,對住那瓜形瓷坑大吐特吐。吐得淚水直流。過了好一陣子,才撫平胸口,緩緩站起來---實在的,平白受這些罪。月蓉舀了一瓢水,欲洗臉,那水色晃漾不定,她的面容沉在水底黯淡無光,自己打個照面,不禁怔了一怔。
那晚上聽見景雄受傷的消息,月蓉匆匆就去看望。怕給人知道,他躲在金華戲院背後的一家小旅館;舊式賓館由窄樓梯轉上去,地面鑲嵌花磚,卻長期藏污納垢,已成了暗綠黑黃的點點斑斑,髒得惡心。她拾級而上,燈光蒼白,光線不足。二樓櫃面有中年人微微一笑,側頭挖耳;月蓉記得房號,再上一層便是。到了敲門,門也沒鎖,一推,應聲而開,她走進去,只見一張泛黃單人床,景明正躺著看書,不見景雄。月蓉問道:“你哥哥呢?”他輕輕一笑:“你來遲一步,他跟另一個女子走了。”月蓉睨了他一眼:“是嗎?”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故意搶去景明的書報---這房裡的光線還是不足,陰陰沉沉,反而浴室的燈未熄,倒是亮光火猛的;只是背光,景明的臉孔蒙上灰暗影子,看不真切。他一手搭在月蓉身上。月蓉嘖一聲笑開,一下子甩掉了。景明仿佛有點惱怒,可他還是笑著,一個轉身,迅速地把她壓倒,萬想不到跛腳的人原來自有一種蠻力。不由分說,他就狠狠地吻在對方的臉頰頸項---不像吻,近乎噬咬。月蓉頭腦仍未清醒過來,景明早把她雙腿分開。躺在床上,天花板燈色乍明乍暗,看了叫人暈眩。
事後月蓉並沒有哭,不過臨走前冷笑:“你哥哥強多了,你算什麼?跛腳鬼!”景明鳴一言不發,低下頭。她抓起書報,狂扯一番,揚散在半空,頭也不回的走了。
恐怕就是這樣,她徹底死心忘記景雄。她偷偷去製衣廠的天井邊,倚在墻孔裡窺探。女工一個個坐著踩動衣車,軋軋聲不停;老師傅吃力地拉開布料,一面面摺疊起來,以方便裁剪。老闆娘抱住孩子,手上端住小碗,餵他吃米粥。壁上大圓時鐘指著十一點十五分,不算早了,良池怎麼不在?月蓉站了許久,也不見他的人影。似乎走進熟悉的樓房,但是人去樓空---更加難受的是,別人照樣存在,唯獨是他,人面不知何處去。
她到良池的住處去。追問其他房客之下,才獲悉他病了好幾天;掀開門簾,薄薄席褥上空空如也---是去了看醫生?月蓉默默坐在上面,只嗅見淡微的汗酸夾雜著煙臭味;角落堆著好些衣物沒洗,靠窗的小桌上有藥水瓶,不知是咳藥水還是別的。月蓉俯臥良久,一點點記起良池的種種。月蓉只覺得熟悉的體味愈來愈濃,不禁嘴角微牽。想笑。但淚卻流下來了。
等了好一陣子,也未見他回來。
月蓉悄悄下樓,經過二樓的“蕭史看命”,忽然拉開鐵柵,走了進去。那老頭見是她來了,到笑瞇瞇的,親自拉了張椅子,示意她坐下。他問了生辰八字,就在桌面攤開紅紙,舉筆疾書;月蓉慘然坐在老頭子面前,等著命運的開局---揭開盅子,要自己認清生命這條路到底如何走。
多少人臨危求神,遇難問卜,不到此時也不會想到這些。她苦笑起來。
是年年推算?還是大運逐次排開?或許命犯桃花,一生感情多糾葛。月蓉只渴望知道今生可有歸屬。來來去去的人影裡,是否有這個可能性。牽住她的手,在風雨雷電底下,同甘共苦。她要活到現在,才有熱切的希望。
這年月蓉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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