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追尋
倒數三秒
我會開始努力把你忘掉
有時候愛情就像是一場重感冒
等燒退了就好
~徐懷鈺《愛像一場重感冒》
※ ※ ※ ※ ※
1999年的秋天我剛升大四,由於暑假轉學考考砸了,心情有夠鬱卒,只好用「沒關係,研究所考進去也一樣」的三流話術來安慰自己;結果一不留神,被直屬學弟拐去系學會,硬是塞了個臨時活動部長的新頭銜給我,於是開學後的兩個禮拜都在忙著搞清境農場迎新露營的鳥事。
事情發生當下,我剛好在學弟住處和幾位系學會幹部討論迎新活動的細節,大夥兒邊吃火鍋邊設計一些有趣的橋段,務必讓今年這批新生對嚮往已久的大學生涯留下回味無窮的「夢靨」。
那時火鍋堪堪吃完、湯還滾著,宗賢學弟興高采烈地幫我把蘋果西打補滿,口裡邊說:「就這麼辦!就這麼辦!剛剛子邑學長那個idea簡直畫龍點睛,這群弟弟妹妹絕對嚇到起乩(台語)、又笑到起肖…」大家對於我神來一筆的提案一致鼓掌通過。
乙班的林志勇跟我同屆、同班又同居,剛卸任系學會會長,搭著我的肩誇我天縱英明,只代理迎新總召簡直暴殄天物,還說下個月要推薦我去學生議會選議長,他可以當我的後援會總幹事,其他人在那邊瞎起鬨,嚷嚷著「凍蒜」、「凍蒜」…好在隔壁那群數學系的,今晚打麻將吵得比我們還大聲,不然早就被人投訴到胡市長那裡去了,還凍蒜咧!
志勇收起笑聲,看了看錶:「好了啦!現在一點…嗯~差不多四十六分,今天就先討論到這,明天要幫系辦弄加退選,不要忘了,大家…」然後,地震就開始了。
先是左右、然後上下,接著三百六十度劇烈的亂搖,根本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因為所有人都在地上、桌下、牆邊滾來滾去,我嚇得連「阿彌陀佛」都忘了念,只記得黑暗中我跟另外兩、三人被掀翻的熱湯燙到卻不知疼痛,伴隨此起彼落的「啊~啊~」慘叫,麻將撒落一地的聲音、玻璃碎裂的聲音、高處物品掉落的聲音…
具體過了多久並不清楚,後來從新聞報導裡知道,在這不到兩分鐘的時間裡,有超過兩千條人命被無情的死神奪走,但我發誓,身歷其境的當下,時間要嘛長達兩世紀、要嘛根本沒在動。
我抱著頭在牆角縮成一團,等到大腦終於開始運轉時,想到的居然不是逃命、救難或是打電話,而是繼續抱著頭蜷縮著,以為自己已經被埋起來了;我想到去年、還是前年吧…在圖書館看到一本叫做啥《拿氏大預言》的邪典,裡頭提到了啥「…一九九九年的七月,恐怖大王自天而降…」被我嗤之以鼻,然後兩個月前先是發生大停電觸我楣頭,過兩天果然收到轉學考失利的通知,這才覺得邪門,不料今年的多災多難似乎還沒告終。
「失火了!快來幫忙!快!」我一聽回神,馬上把上半身撐了起來,藉著走廊的緊急照明這才發現身邊的林怡芳把我摟得死緊,我先把她抱到床邊讓她坐著,順手把毯子披在她肩上、再塞個抱枕到她懷裡,表示自己先去幫忙等下再回來,看她始終無法對焦的眼神和顫抖的雙唇,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但事有輕重緩急,也只能先這樣了。
我搖搖晃晃地向呼喊聲的來源走去,不確定現在是否還在搖,一走近就聞到股濃濃的燒焦味,我加快腳步,一把扯下樓梯間的滅火器趕了過去,就看到宗賢和志勇拿著枕頭朝地板上一團東西猛打,但火還在燒、甚至燒到天花板,虧我還記得軍訓教官教的「拉拉壓」,立刻衝上前叫他們讓開,隨著一股股白粉毫無保留地噴撒,火總算滅了,三人邊嗆邊咳、手忙腳亂地把地上那坨「白色大蛹」半拖半扛了出去。
志勇要我想辦法打電話叫救護車,自己則帶著宗賢學弟樓上樓下、大呼小叫地把能出聲的人,全部引導到樓下騎樓,在等待期間,不安和驚恐緊緊攫住每個人,眾人不發一語,直到救護車趕來。
接下來的印象很破碎,一陣刺痛讓我清醒過來,原來是護士打開水龍頭,要我坐在椅子上幫自己的右手沖水,丟下一句「現在急診病人很多,先這樣」就離開了,說是我們幾個大學生狀況還算OK,先自立自強,半小時後自己到護理站報到。
身邊一聲呻吟:「學長,你還有左手,真好!」原來是宗賢學弟,他雙手都被燙傷,正左右交替淋著冷水、和我不斷發出「嘶嘶」的吃痛聲。
「很痛耶~剛剛還不覺得…幹!好慘。」又是一陣抽痛,讓我忍不住罵出聲來。
「靠~我是兩隻手欸…要是再嚴重一點,搞不好要終身『禁槍』了。」這傢伙有夠北七,但在這節骨眼聽來居然有種反高潮的幽默,我很不爭氣地笑了。
「起火的是誰啊?怎麼回事?」
「那個喔…那位化工系的學姊平常就喜歡自己調一些香精油來熏,說是畢業後要拿來賣,還問我要不要當她的下線…結果地震一來,那些瓶瓶罐罐全摔個稀巴爛,就燒起來了啊,剛聽護士小姐在講,還好發現的早,都是些皮肉傷,你是救命恩人,搞不好人家會以身相許喔!是說…這些念化學的,又是王水、又是香精油,嘖嘖嘖…恐怖哦~恐怖到了極點哦!」
一樣是白爛到有春的笑梗,但這回我卻笑不出來,說到化學,我不由得想起了她,新聞說震央雖然在南投,但全台各地都陸續傳出災情,聽說台北連整棟樓都垮了;越想越擔心,何況,也不知家裡怎樣了?該打個電話才是。
我覺得右掌的刺痛比較和緩了,便把水龍頭讓出來:「學弟,這給你,我去打個電話。」
「學長學長…也幫我打回桃園問一下,我口袋裡有電話卡,你都拿去。」
正愁零錢可能不夠的我,趕緊問明他家電話,要他轉過來好方便搜身。
宗賢站起來側身對我:「在前面啦!左邊褲袋。」這傢伙穿的是時下最流行的牛仔垮褲,一陣掏摸下,鑰匙、發票、零錢、太陽眼鏡、BB.call…總算把皮夾從他媽的四次元口袋裡挖出來,瞧他褲子都快掉一半了,我懶得理他,直接抽走兩張電話卡,才剛一轉身又被叫住。
「學長學長,再多幫我一個忙,幫我把拉鍊拉下來…」接著一個挺腰,下半身朝我「督」過來。
「去你的。」
「不是啦不是啦…我要尿尿,蘋果西打灌太多,從剛剛就憋到現在,膀胱快爆了…現在兩位『五姑娘』都叫不動,只好勞煩你了…」我強忍笑意,重新坐了下來幫他把拉鍊往下拉,結果一隻左手也不好使,弄得我無名火起,一個用力過猛把他整條褲子扯到膝蓋,這一幕剛好被返回的護士看到,她呆了幾秒鐘,隨即鎮定地說:「急什麼?先等傷口復原吧!看你們精神那麼好,可以去敷藥了。」
兩人再次相視苦笑。
宗賢直接把垮褲褪下來,穿著內褲直奔廁所,至於他怎麼脫內褲、又該如何穿回的細節,讓這活寶自己發揮創意,我就不干涉了。
我先按下一組03開頭的號碼,打到林公館跟學弟他爸媽報平安,在說明他無法親自致電的原因後,自然也洩漏了令郎短期內必需藉由他人輔助如廁的奇異處境,最後對話在林爸爸爽朗的笑聲中結束。
第二通電話,確認台北家中除了客廳的掛鐘摔壞之外,就是牆上多了幾道裂痕,得再用批土補強一番,其他大致無恙,到此總算鬆一口氣。
接下來,我打到女生宿舍,電話第一聲都還沒「嘟」完就被接起:「喂~找誰?」我立即知道接電話的就是我要找的人(是,但也不是)。
我先深呼吸,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平穩:「我找禚同學。」
「哪一位?」
由於同寢的還有另一位女生姓卓,我只好再次強調:「我要找很愛吃蛋糕卻不姓糕的禚家慧。」
「她還活著,也就是我,你是沐子邑吧?」
「對。半夜大地震,你們寢室有沒有怎樣?」
「少睡兩個小時,其餘沒事,謝啦~你呢?」
「我人在學校對面的榮總。」
「你沒事吧?」
於是我把幾個小時前有印象的部份簡單地說了一下,再加個自我調侃:「肚子餓不餓?現有三分熟的熊掌可以外送。」
「感謝主,那就好,會開這種玩笑就代表頭沒被K到,應該沒事。手上藥後就少碰水,不然會爛掉喔~」
「感謝你的金玉良言,我會銘記在心。」我話已講完卻沒有掛斷電話。
果然,她知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問空床位的主人?」
我在電話這頭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這是第九十二遍,也知道你不會跟我講,但我只想知道雪莉現在是否平安,你們應該通過電話了吧?」
來自電話那端的沉默,讓我沒來由地感到心慌:「家慧,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有啦有啦!可是我聯絡不上她,電話一直斷訊…」
「斷訊!?」我不自覺的音量引起周遭不少側目。
「你先不要緊張,我有打到成大警衛室去問,對方說目前沒有建築物重大損毀的通報。應該只是電話線被扯斷而已,過兩天就恢復了…」
我吁了一口氣,略帶怨懟地說:「那你幹嘛停頓那麼久,我以為…」電話傳來她嘿嘿的笑聲:「抱歉啦!剛剛一次吃三顆櫻桃,嘴巴有點忙…小卓也在等電話,不能佔線太久,今天就先醬子,bye~」這個禚家慧也真是的,講電話就講電話,還吃什麼櫻桃…偏偏她又是暄英的閨密,絲毫得罪不起,傷腦筋啊!
我無可奈何地對著話筒自言自語:「過兩天恢復通訊…好佳在…暄英…」
「沐子邑,你該不會過兩天又打來問我第九十三遍雪莉在台南的聯絡電話吧?」我一呆,原來她還沒掛電話,當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呃…是有這個打算。」
電話那端傳來誇張的嘆氣聲:「你仔細數一下喔──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再幫你儲值八遍。反正你百折不撓不是嗎?」
「嘿~禚家慧同學,你怎麼了?頭是不是被排球K到了?」
「誰K誰還不知道咧!雪莉去年轉學時,說是要展開新生活,曾經半開玩笑地交代我,要是有人問起她的下落,就算問一百遍都不可以透漏…」
「不是吧…她是A走屠龍刀了嗎?這太絕了…」
「我問她要是有人問超過一百遍呢?」彷彿知道我會把耳朵豎起來似的,家慧故意停頓三秒鐘才接著說:「雪莉要我到時告訴她是哪一位。」
「然後?」
「沒有然後,我沒問,因為當初我根本不認為有哪個豬頭三能夠達標啊!」
「然而,今天豬頭三終於現身了沒錯吧?你覺得雪莉會怎麼想?」
「……」(看來有人又再吃櫻桃,這次就不怕我聽見了)
終於,電話再度發出咀嚼聲外的訊息:「唉~就當我真的被排球K到頭好了,我告訴你,要是你這麼在意,不如直接去成大找她,台中台南來回不就一天而已?我也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也許生氣、也許驚喜,但總是一個機會啊!好比打排球,教練要求殺伐果決、有機會就出手,不然得分機率永遠是零;退一萬步想,無論結果如何,對你來說都沒差,不是嗎?欸!有插播進來了,先掛囉~bye。」
我突然覺得,被排球K到頭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 ※ ※ ※ ※
迎新最後雖然草草收場,但原始目的同樣達標,夢靨已在每個人心中生了根,不管在路上、在教室、在餐廳、還是在住處,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又再開始搖了」,而急忙想找地方掩蔽,後來卻發現有這種「虛驚一場症候群」的不是只有我,別人如何我不清楚,但當一場空前的災難從螢幕裡被搬到現實世界活生生地上演時,令人不禁重新思考生活對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而肇因於某人的一記心靈殺球在我腦海裡橫衝直撞,逼得我不得不好好再次省視一番內心──
早在去年得知暄英轉學之際,心裡就有到成大找她的想法,只是買張車票跑一趟台南實在太容易了,而我不願意把「跟她相遇」這件事弄得很廉價,畢竟她在我心裡是很不一樣的存在,所以才想靠自己考進去,然後很帥氣地出現在成大校園、站在她面前告訴她「嘿!谷雪莉同學,好久不見!」可惜事與願違。
轉學考失利造成自己在心境上的進退維谷,如果在這之前,說服自己去台南找她並不難,但在確知落榜後,才以便宜行事的方式去見她,那麼不就等於否定過去的自己?
說穿了,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矮她一截的模樣罷了,過去覺得她這女生很好強,但自己又何嘗不是?或許是我太孤芳自賞,把一件原本很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了,但非常肯定的是,我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也能有那麼一點點的與眾不同,一點點就好。
我明白跟自己鬧彆扭有多幼稚,但我確實被自己困住了。
所以,我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來校牧室這種地方,更壓根兒沒想到這種地方居然人還不少,而每個人的苦水和我相比只會更多;等到終於逮到機會和小劉牧師談心時,他把我領到一個灑滿陽光的小房間,兩人並肩坐在長凳上,他右手遞了一杯水給我、而左手那杯自己三兩下就見底:「呼~好渴,今天已經講太多話啦!」說完示意我也嚐嚐holy water的滋味。
「小心~裡面加了自白劑喔!」小劉牧師約莫四十開外,剛調來沒多久,為人風趣,讓我不禁對他生了幾分好感。
「我以為會在一個神祕包廂裡,你我中間隔著小窗子對話。」
「這位弟兄,你應該是第一次來吧?歡迎!」
或許是「自白劑」發揮了它的藥效,使我原本覺得不知該從何說起的心路歷程,先是涓涓細流直到傾瀉而出,連同兩次不知所云、卻突如其來的哽咽…小劉牧師大多靜靜地聽、偶爾輕拍幾下我的肩膀,等到氣氛比較緩和時,才又起身倒了第二杯水給我,我則如羔羊般默默啜飲著綠洲裡的甘泉。
「你覺得一位稱職的神職人員此時此刻該怎麼做?」
「好像…要說些有哲理的話安慰我、指引我,至少電影裡一般都是這樣…如果您覺得被冒犯,我道歉。」
小劉牧師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鏡,笑了笑:「那好,子邑弟兄…」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誰知他的下一句竟然是:「請問你有聽過安麗嗎?」
我一瞬間不知該有何表示,而小劉牧師也不待回應地接著說:「跟你開個玩笑啦~誰叫你那麼緊張,連帶影響我,害我一時忘了有哪些話可以給人安慰和指引雙效合一,你得給我時間想想啊!」說完兩人一起笑了出來,神職人員和羔羊的距離頓時拉近不少。
「你突然冒出那句,我以為…所以有點措手不及。」
「也沒錯啦!我以前真的做過一陣子推銷員…」他喝了口水接著說:「和現在差不多。總之~戲如人生啊!所以你剛剛用電影來比喻,我並不會覺得被冒犯。另外,你也說對了,命運不會等我們有所準備才發生,如同上帝的降臨會像賊一般的到來。」
我點點頭,不說話。
「關於你跟我說的,或許用心牢來形容會比困境更恰當。聖經裡富有哲理的話語比比皆是,我資歷尚淺,知道比較適合的就那個…在你右手邊,找一下,看有沒有一本封面有很多落葉的…對~就那本《傳道書》,拿給我,我還沒背起來,需要小抄。」
小劉牧師邊翻頁邊轉向我:「有了,就這個,你聽聽看──『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意思是說,世間萬事萬物,包含無形與有形的追求、失去、擁有和捨離,這些看似主觀的選擇都有一定的時限,到這邊為止跟得上嗎?」
我再次點點頭,也一邊思考著。
小劉牧師把書闔上,繼續佈道:「這只是其中一段,結合整個篇章來看的話,世人經歷的諸多勞苦都是命定的,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坦然承受。當然,這是我的理解,也有可能不盡然,你參考看看。」
「你的意思是…我們所承受的痛苦是老天爺鋪陳的道路,而既然已經命中注定,那就一切隨緣,不用去努力改變的意思嗎?」我還是習慣用佛道的思路來理解。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別忘了,神愛世人,正因你我所歷經的路途滿佈荊棘與勞苦,他才會提醒我們從中去體會、去試煉,並且懷抱希望。」
「小劉牧師,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你一開始提到的追尋,其實包含著追求與尋覓,淺白一點來講,是藉由追求那位女孩的過程,找尋自己靈魂散落的碎片;我能給你的忠告是,得失有時,結果或許非你所願,但不會一無所獲,別忘了,世人都終將永息主懷,你我靈魂亦終將完整。」他對著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微笑,然後低下頭為我默禱。
一聲「阿們」,我們並肩站了起來,這時另一位叫做喬瑟夫的牧師在房門口找他,便跟我道再見,我趕緊問他剛才跟「老闆」說什麼,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小劉牧師離開後,我將那本《傳道書》翻開,很快地找到那一頁,嗯~光是章節編號就讓我窺見了天機,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 ※ ※ ※ ※
大概是達標一百次的緣故吧!我在國慶連假登入BBS站,一上站就看到「你有新信件」的訊息在螢幕上方閃爍,而寄件人正是令我最期待的那位。
我刻意不點開,想將那份雀躍的心情延長。我先按上,待游標停在暄英寄給我的第一封信時右轉進去,時間是在去年剛與她認識的那學期──
沐同學:
謝謝你每次都幫我佔位置
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呢
也祝你修課順利
雪莉
我跳過了比較言不及義的五封,第七封信的時間已經來到學期末──
hi~沐子邑:
還記得第一堂課跟你借課本
一轉眼已經要交期末報告了
很感謝你幫我畫重點還借我筆記
明明我也有上課啊
誰叫實驗報告非得趕在藝術賞析的前面交
前一晚幾乎都沒睡呢
你問我下學期要修什麼通識課
其實…嗯…怎麼說呢~我也不確定
所以,下學期我們也不一定能夠同桌了
想到這就有點小感傷
過完暑假,大學也過了一半
希望我們新學期都能有個嶄新的開始
祝你學業順利
最後,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瞧你都賄賂高高N次了,就別再假仙啦)
我姓谷沒錯,雪莉是我英文名字Shirley的中譯
順便被我用來當作化名,省去一些麻煩
呵呵~
PS. 昨晚的三色豆花高高吃了讚不絕口,要我跟你說謝謝。
暄英
她寫這封信的時候,大概已經決定要考轉學考了吧!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儘管希望自己能夠是她分享心事的對象,但也明白交淺言深絕不會是她的風格,唉~猜心始終不是我的強項;而下一封,是暄英轉學後第一次寄信給我,不過她並沒有直接告訴我,我則是後知後覺。
當時幾乎找遍了校園每一個角落,直到不知道第幾遍重讀這封信,才偶然發現信件下方的IP位址不同以往,但既然她不提、禚家慧不說,那麼我也只能繼續裝作不知情──
子邑同學:
收到你的信滿開心的
聽你說起駕訓班的種種
暑假一定過得很充實吧!
恭喜你考取駕照 ^^b
只是被你搶先一步
有點小羨慕、也有點不甘心
要儘快扳回來才行
在你練習S型快速進出的時候
我也成功了一件事喔
有點想告訴你…但還是決定忍住
總之,你我以後要再同桌修課的機會
大概很難了,除非…
對了,上學期的成績單我收到囉
多虧你的幫忙,結果我藝術賞析還比你高兩分
真是不好意思(臉紅)
不知為何,我覺得你不會跟我計較耶…
我們都升大三了,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
我想考研究所,你呢?
你功課那麼好,應該會出國念書吧!
無論如何,但願我們都能順利達成人生的目標
暄英
PS. 高高說那家老洋房鬆餅禮拜五並沒有買一送一啊!讓你破費了,有機會的話,下次換我請你。
嗯~讀到這句「下次換我請你」,每每令心頭悸動不已。大概就在禚家慧終於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哼哼),供出暄英其實轉學到成大之後不久,我所收到的第九封信,寄信時間和去年初次見面同一天,這個巧合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恐怕只有雲知道了──
子邑:
高高都跟我說了
我想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
是我要她別跟任何人說的
別生她的氣…要就針對我(叉腰)
不過最好不要啦
因為我可不打算說抱歉哦~
努力投資自己的未來
選擇自己要走的路為何要說抱歉呢?
我很好強,這一點我很清楚
大學原本有機會可以考得更好
所以大一下曾有過重考的念頭
但因為一些緣故我放棄了
也還好放棄,不然我們就不會認識啦
人生的際遇和女生的脾氣很像
常常捉摸不定(我就承認了)
總之,轉學考是我給自己訂下的目標
相信你也有屬於自己的目標
努力,才有機會成真喔!
我就這樣走啦…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錯過了夜遊大肚山和獅子宮流星雨
(別懷疑~高高也說了)
自己想想多少覺得有點可惜…
得失之間很難用事後的結果來評斷
我們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話反倒單純許多
唉~好像越說越消沉
講點別的好了
成大的校園好美,我有看到電視廣告裡的那棵大榕樹喔
好像走進畫裡面的感覺,你一定會喜歡的
(畢竟我們修過藝術賞析嘛)
去年好像也在這個時候認識你
時間過得真快,才一年就發生了好多事呢!
我在這裡的新生活已經展開
想到未來,就充滿期待也充滿不安
會有更多的目標值得努力、也會認識更多的人
這些我都不懷疑
只是我懷疑還能不能交到像你和高高這樣的朋友
這裡的天氣好暖,跟我屏東老家很像
打這封信的時候,我正看著窗外陽光普照的府城街景
心情很好,也很高興與你分享
暄英
PS. 對了,我也考到駕照囉~
說真的,我只要重讀這封信,每每都能透過螢幕感受到陽光灑落在空氣中的味道,和去年春夏時分的無數個早晨,那等在教堂鐘聲裡的鬆餅香氣雷同;也幾乎在看完信的當下,打定主意準備轉學考,只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讓游標一路向下,一口氣跳過了中間的十幾封信來到最下方,暄英的新信此刻正如同霓虹般的在我面前閃爍著,我的手指在鍵盤上稍稍佇足,接著右轉──
子邑: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
地震發生時真的很嚇人
母校離震央更近
無法想像那種情況
高高告訴我說你被燙傷了
希望傷勢趕快復原
不然怎麼幫我買老洋房的鬆餅呢?
(開玩笑的,別介意哦)
暑假發生了大停電
一開學又遇到大地震
有點毛毛的…
感覺似乎很多人事物會突然消逝
更應該好好珍惜眼前
你寫了那麼多封信給我
我卻一直沒回
實在是因為最近心情有點小糟糕
被一些事弄得有些心煩
唉~不說了
家教學生最近迷上了網路小說
成績有些退步,家長要我唸她幾句
沒想到她居然聊起自己喜歡的作品,還推薦給我
叫做《蓉與牧童》,你有看過嗎?
讓我又好氣又好笑XD
我發覺我還滿喜歡教書的耶
雖然我沒什麼耐性就是了 :P
你認為呢?
對了,教學相長,我好像也被我學生影響了
有時會抽空看一些網路小說
最近剛看完《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我超級超級不推薦,因為它害我哭了兩天
可惡!
你知道嗎?那個作者居然是成大的研究生
還和我同一個星座
怪不得知道該怎麼惹哭天蠍座的我
被虛構的劇情拐走真實的眼淚,覺得自己好蠢
他的系館還在化學館附近呢!
很想找他算帳,不過…想想還是不想去
子邑,要是你在就好了
暄英
良久良久,我的視線停留在來信的最後一句話。
我很確信我永遠無法解讀出這句話的正確意涵,但它無疑已代替鐵道員在我尚未持有的南下車票上打孔,這無關乎殺伐果決的排球得分理論,而是──她希望我在。
所以,否定自己又如何?便宜行事又如何?什麼孤芳自賞、什麼心牢…那些統統不重要,因為暄英希望我在啊!想通以後,豁然開朗。而這一放鬆,卻沒來由地生了場重感冒,這下台南之行也急不得了,只能多晾個幾天再說。
※ ※ ※ ※ ※
休養期間剛好讓我靜下心來,把事情好好想想。
雖說愛在曖昧不明時最美,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暄英是怎麼想的呢?像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是否有努力維持的意義?這次去台南如果順利見到她的話,或許該當面問個清楚;如果見不到呢?那或許就代表「聚散有時」吧!可是…我真的能完全割捨嗎?唉~好煩,不管了,先見到面再說吧!
既然考慮到見面,原本我還擔心會一時緊張不知該說些什麼,或太快把話題聊完,可是現在不僅有人幫我畫了重點、還考前洩題,所以在那之前,得要做足功課才行。
我花了幾天的時間,讓迎新活動用最克難的方式一切從簡,然後在一個同樣天朗氣清的週五早晨,翹掉一堂沒有谷雪莉的通識課,一個人在住處打逼。
我對小說的印象始終停留在老爸書櫃上那一整排的金庸和倪匡,從來沒聽過、或看過所謂的網路小說;我很快地就在story板的精華區,找到那部萬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看看日期,都已經結束連載一年多了,但幾乎每一篇都被推到爆(有那麼誇張嗎),我將游標一路按到最上面的第一集,點了進去──
跟她是在網路上認識的。
怎麼開始的?我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因為我的一個plan吧!那個plan是這麼寫的: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
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飛。
我有翅膀嗎?沒有。
所以我也沒辦法飛。
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妳愛情的火燄。
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
所以我並不愛妳。”
開頭不到兩百字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按藝術賞析所講授的,這叫「反喻法」,就是越愛,講得越不愛,然後情感堆疊到最後,用反差來凸顯原先的不愛;說得簡單,但一路看下去,最讓我共鳴的,不僅僅是水利和環工的相似性,而是作品裡頭那種如同對號入座般的代入感,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我的手指按右、按右、再按右;然後按左,按下,按右、再按右…一頁又一頁、一章又一章,當我看到痞子蔡用《倚天屠龍記》裡的橋段,比喻對輕舞飛揚的情感時,句句命中了我的要害;有多少次,我也希望那段混著青草和泥土芬芳的上坡路能夠走不完。唉~如果短短一學期的邂逅,就是此生緣分的總和而不允許我擅自延長,那我就盡其所能地挖深一點吧!
隨著劇情起伏,房間外的動靜也越來越大,看來室友志勇不知又帶誰回來了,聽了一下,九成九是宗賢學弟──
「子邑,翹課齁?出來了啦,學弟請吃鵝肉。」
我的情緒還處在激盪的狀態,隨便應了一聲。
志勇繼續叫魂:「沐組長,一個人躲在家裡有沒有善用你的左手啊?衛生紙擦一擦可以出來吃麻辣燙了,林怡芳特別託我買的喔!」
「學長~不要說『燙』這個字啦,這邊加起來有三隻川燙熊掌,很敏感、很容易二度創傷喔!」
我留下後面三分之一的劇情,先讓心情平復一下,不知不覺我居然連下午的必修課都不小心翹掉了,jht這隻青蛙簡直惠我良多,一看螢幕右下角,難怪五臟廟口群情激憤、抗議聲連連。
外邊廂又嚷嚷了起來──
「…拜託啦~學長,《GTO》重播幾百遍了,讓我看《三十拉警報》又不會死,而且…鵝肉是我爸出錢的耶!」
「哪有?這是特別篇欸,首播的時候被台電給沒收掉,我拜託你不要再拜託我了,還有,我不只是學長也是本系至高無上的會長太上皇,所以鵝肉還是要吃,就算你不給,那我吃子邑的那份總行吧?子邑的就是我的。」
我一開門,雙方就要我評評理;我一邊享用著屬於我的麻辣燙(怡芳謝啦),一邊亂入這場賽局:「可是我比較想看《海灘男孩》。」
(誰叫你們破壞我好不容易醞釀的氣氛)
一場龍爭虎鬥後,理所當然地由鵝肉勝出,夏樹終於打敗冬月得以合法推倒「鬼塚櫻井」,祝福他們了。
「稱心如意了吧?以後別說我不照顧學弟啊!看你怎麼飛?」志勇飛快掠走最後一支鵝翅。
「還跑?再給我跑啊!」我也趁勢插定最後一塊鵝腿肉,入喉前問道:「欸對,你們剛剛叫我什麼…組長?我又被誰陷害了嗎?」
宗賢目不轉睛,邊喝蘋果西打邊告訴我:「就『田調』啊~怡芳學姊提議你當我們這組的組長,你沒來,所以…就被鼓掌通過了…挖哩咧!不行發飆喔!你都已經吃了人家請的麻辣燙了…」
(果然沒有白吃的晚餐,林怡芳這傢伙)
「組長有要幹嘛嗎…蛤?要決定田野調查的地點和上台簡報!」
上台簡報我還行,至於地點嘛…我從老師擇定的六個選項裡,大公無私地選了台南縣轄內的二仁溪,日期方面則毫無私心地在最近的一週填上「第三組」搶得頭香。
小劉牧師說得對──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夜闌人靜,我再次化身「痞子邑」來到府城勝利路旁,那條靜得可以聽見彼此呼吸聲的小巷,在Dolce Vita的香水雨裡重溫過往那段甜蜜的日子,直到台北榮總在凌晨三點一刻飛走了一隻美麗的咖啡色蝴蝶…
“如果我還有一天壽命,那天我要做你女友。
我還有一天的命嗎?沒有。
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從天堂飛下來看你。
我有翅膀嗎?沒有。
所以,很遺憾。我從此無法再看到你。
如果把整個浴缸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燄。
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嗎?可以。
所以,是的。我愛你。”
我很快就感受到所謂「pH值小於7」的氾濫潮水迅速潰堤,而目前所學的生態工法是講究師法自然的慢性療程,面對這種百年大潮,靈魂之窗的滯洪緩衝能力等同無為而治,根本談不上洩洪,唯有淹沒。
──是的,就是淹沒。
因此我打定主意,爾後如果有人跟我問起這部作品,我跟暄英站同隊,一定、一定、超級、超級不推薦!
不推薦歸不推薦,但書中提到一個我很在意的東西,叫做「制約」;我當然明白,FlyinDance只會是痞子蔡的輕舞飛揚,但我卻在閱讀的過程中,不自覺地將她的面容置換成暄英的模樣,即便印象中以她的髮長大概很難飛揚,但每一條髮絲卻在在牽動著我,這樣子算是制約嗎?我不知道。
我也瞭解「算帳」是暄英情緒轉化後的說詞,因為有點拙劣而不像她,只是她為何會起心動念?而這和希望我在那邊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懂。
所以,應該可以找這位痞子先生聊聊吧?雖然我很清楚作家和心理醫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職業。
※ ※ ※ ※ ※
既然都打定主意要假公濟私了,那就把「尋找輕舞飛揚大作戰」貫徹到底。我在金石堂找到那部萬惡作品,買了兩本權充預繳的諮詢費,順便再帶一份台南市街圖好好研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子邑:
下禮拜六你要來台南,真的嗎?
歡迎哦!
晚上7點半大學路麥當勞啊?
OK~伊莎貝爾…我們見面吧!
(你也有看對不對)
不過我沒有咖啡色的衣服哦…
頂多就髮帶稍微配合一下
呵呵~
暄英
呵呵兩聲,也是清清脆脆、像炸得酥脆的麥當勞薯條,更如同306教室外的風鈴聲;而東風一來,霜降十月底的柳絮隨FlyinDance而飛,整個天空都亮了。
田野調查在私欲薰心的沐組長率領下,10月30日一早殺到台南,跟舢筏協會與河川巡守隊的夥伴們在二仁溪出海口附近的一座橋下會師,接著便逆流而上,沿途停停復行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行人拍照、記錄、訪談,忙得不亦樂乎,最後大夥兒在高雄內門的紫竹寺享用主委為眾人精心調理的野菜粥,直說我們來得早也來得巧,再過一個月就是枯水期,屆時到上游恐怕還要一路披荊斬棘走山路呢!
組員們齊聲歌頌沐組長的洞燭機先與英明神武。
午餐過後,打道回府。原班人馬再度跳上嘟嘟船,順流直下比上午快多了,組員們七嘴八舌地討論等會兒要去安平古堡那邊玩的事情,由於我是團隊成員中唯二有駕照的人,所以我很慷慨地將租來的三菱Space Gear鑰匙,交給跟我同期在駕訓班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林怡芳:「sorry~我還有私人行程,就不奉陪了。」
「怎麼這樣?子邑你是組長,不可以丟下我們…何況…何況人家沒開過這種大台的…」曾嚇跑三位教練、追吻鄰車花叢告示牌無數回的怡芳噘著嘴抗拒著,眾人也抵死不從:「別鬧了!我們不想英年早逝,還想多活幾年…」幸好巡守隊中有位熱心大叔願意代勞,還加碼七股鹽山看日落的行程,這才皆大歡喜。
我們在剛過中游處不遠的一個地方靠岸,問心無愧的沐組長在組員們歌頌與祝福聲中踏出堅定的步伐;和我一起下船的還有兩位當地耆宿,因為要趕到永康參加社區大學的座談會,便答應讓我搭便車。
兩位歐吉桑都很健談,一聽說我明年研究所想考來台南,馬上展現出在地人的熱情,強烈建議我務必要去孔廟參拜一番,由於距離原本預定下車的地點不遠,便決定從善如流。
目送他們離去後,我刻意站在「全臺首學」匾額下方的人行道上多停留一會兒,半瞇著眼打量著暄英所說的「陽光普照的府城街景」,身旁就是古色古香的孔廟,多棒的陽光呀~可要再多等我一年噢!等我明年研究所金榜題名,一定再過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對了,我有一位叫做谷暄英的紅粉知己,也請您保佑她學業順利。
我就是這麼跟孔老夫子報告加祈求,也真心相信明年會有好的結果。
離開時,後面一群人跟在我身後湧出,我想因為今天是週末的關係吧!觀光客還真不少,聽導遊的聲音在旁響起──
「參觀完孔廟,再跟大家介紹另一位歷史名人,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有看過的舉個手…喔喔~大家都看過嘛!」
「那個主角…對啦我知道是韋小寶,我是要問有沒有人知道主角的師父是誰?」
旁邊一個年輕人隨即朗聲接口:「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導遊巴不得有人接話,呵呵笑道:「哇~這團攏係正港ㄟ英雄!歷史上真的有這個人,不過陳近南是小說裡面的化名,他的本名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我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
導遊大概是誤把我當作團客的一員了,跟我的眼神一對上,就問我:「這位小帥哥,你知道嗎?」由於《鹿鼎記》從小到大看了不下五、六遍,於是便順口答腔,免得冷場。
導遊對我豎起大拇指:「讚!這位正港係住巷仔內ㄟ,就是鼎鼎大名的陳永華,全台最早、最有名、也最靈驗的永華宮就在對面,來,跟我走,大家過馬路小心。」我也興致盎然地跟了過去。
永華宮規模不大,但自然有股天地正氣,而稱職的導遊適時補足了我匱乏的台灣近代史,讓今天田野調查的下半場更加師出有名。我一方面以陳總舵主百折不撓的戰鬥意志自勉,另一方面也暗暗希望能夠效法陳軍師的徒弟韋香主抱得美人歸,對於自己不倫不類的念頭也著實感到啼笑皆非,多半是被前陣子那場重感冒給燒壞了腦子。
離開永華宮時,大約下午兩點半,我攤開台南市街圖隨意瀏覽(像個觀光客似的),原來萬惡小說裡的「友愛街」就在左近,於是就順路經過,而當「南台大戲院」出現在眼前時,想到去年學生會在中正堂放映《鐵達尼號》,讓一堆人在裡頭哭得唉爸叫母的奇談,不禁會心一笑,這種感覺既新鮮又奇特,我想,今天傍晚跟暄英不怕沒話聊了。
穿過車站地下道就是今年暑假讓我慘遭滑鐵盧的成功大學,不過這回它傷不了我,因為現在的心情好得很;沿著大學路直行,我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在經過「勝利路」的路牌時,我用雙手比出兩個「七」湊成一台照相機,拍了張底片放在心裡,還「喀擦」一聲幫它配音。
三點一刻,站在成功校區警衛室旁「金黃色的射手阿泰,藍色的天蠍痞子,和咖啡色的雙魚輕舞飛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相聚」的屋簷下,我再次替那場淅瀝瀝的雨景做見證,卻不經意地捲入《The Lady In Red》的旋律,在靜謐的天堂裡,是否也會掉落一聲輕嘆?
But I hardly know this beauty by my RIGHT side
I'll never forget the way you look IN MY EYES
在初秋的工學院路上,此時已有漸黃的落葉零星飄散,邊走邊逛,走過暄英的化學系館、走過與我(暫時)無緣的環工館,最後抵達水利系館,此時差不多四點左右;我抱著半懷疑、半忐忑的心情「侵門踏戶」,誰叫他惹暄英哭了(還有我)。
打聽之下,沒想到真有此號人物,還個個一副少見多怪、習以為常的表情;我敲了門,裡面一位邋遢不羈的傢伙告訴我說蔡學長沒那麼早進來,看我要去哪邊晃晃、或是喝杯咖啡再來。
正所謂「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大儒都嘛這樣!那是必須的。
下午四點半,我找到了那棵大榕樹;暄英說得沒錯,我的確超級喜歡。夕陽餘暉下,我看見一對情侶並肩在樹下相依偎,一起看書、說笑、吃鬆餅,或許…斯文的眼鏡男還會將白色的鮮奶油點在自己鼻頭上,逗笑那位酷酷的短髮女生哩!畫面簡直美極了,我讓純手工打造的相機「喀擦」、「喀擦」…個不停後存檔。
我坐在樹下查看著地圖,時間還夠,還夠我多準備一些話題跟暄英分享。最後按圖索驥,在四點五十五分來到東豐路上的那間翡冷翠,點了壺薰衣草茶,一邊欣賞menu上的「望星谷」,一邊享受這不可多得的午後時光;然而,手握大把青春恣意揮霍的我,又怎能臆度輕舞飛揚溫柔纖細的思緒呢?或許在她的杯底,沉澱著更多珍惜年輕的心情吧!
「同學,要回沖嗎?」抬頭一看時間,連忙說不用,動作得加快了。
六點四十幾分,我二度敲了那位兄臺研究室的門,由於有前一次的襯托,這次開門的仁兄衣著顯得整齊多了,頭髮捲捲、瞇瞇眼,身高和我並駕齊驅,也是十足斯文的眼鏡仔,只不過…在瞇瞇的「一線天」裡,蘊含著韜光與神秘氣息。
──峰迴路轉,終於見到了原作者本尊呢!
※ ※ ※ ※ ※
我懷裡揣著兩本「萬惡的罪魁」親簽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以及只想和暄英分享的二十分鐘談話秘辛,快步朝大學路上的麥當勞走去。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分鐘推門而入,人很多,但還不到擁擠,我先用目光搜尋,看有沒有戴著咖啡色髮帶的可疑人物,心裡不由自主地漸漸緊張起來,畢竟距離上次見面都一年四個月了,現在的她我還認得出來嗎?
「先生,請問您要點餐嗎?」
我看著櫃台後方長針已經快指到「7」的掛鐘,未經思索地脫口而出:「給我兩杯可樂、兩份薯條。」
(看來她還沒來,嗯~女孩子嘛)
正妹店員露出心照不宣地微笑:「還在流行啊?」
我一愣,即刻醒悟,趕緊回她個笑容:「抱歉~幫我換雪碧,薯條照舊。」(太入戲,差點忘了,萬惡小說真是害人不淺)
「OK~祝你們用餐愉快囉!」
我找個面對店門的好位置,以便第一時間跟她招手,免去她沒把我認出來的狀況,或者也可以反過來想,總之進可攻、退可守,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等待期間,想起當初藝術賞析的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我大著膽子問暄英要不要一起去校外吃麥當勞,她答應了。於是我踩著腳踏車載她,我們沿著校園小徑一路滑行,猶如優游於溪林間的魚兒,溜向校外的商店街,暄英輕輕扶著我的肩膀,偶遇坑洞,便會抓得緊一些,好讓我明白此刻正載著她,那段車程是我生平覺得最短的一次。
由於體力的消耗,加上天氣熱,當時我們都點了大麥克,暄英是急性子,看我端著盤子走過來,便問我哪杯是她的,我說:「左邊可樂、右邊雪碧,lady first~」她一伸手便將冰涼的可樂吸了一大口,然後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怎麼是可樂?」兩人面面相覷,然後幾乎同一時間認知到face to face的我們對左右定義不同,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笑出來。
我把雪碧讓給她,笑納被她嚐過一口的可樂,而「雪碧」和「雪莉」從此劃上等號,以後只要是可樂和雪碧二選一,我一定只選雪碧;當然,這個典故我從沒告訴過別人,包括雪莉本人。
緬懷了一輪,我繞到櫃台,已經八點十分了,暄英還是沒出現,我既失望又擔心,看著漸冷的薯條和徒留一圈水痕的雪碧,居然不著邊際地想起《倚天屠龍記》中,趙敏替張無忌預留碗筷的情節,只不過敏妹等到了她的無忌哥哥,而我嚮往的蝶兒會飛到我身邊嗎?當機的我又idle了好久…
我是被周遭的安靜給驚醒的。不知不覺,麥當勞裡的人少了許多,再看了一回鐘,也對,都快九點了,早過了用餐的尖峰時段。谷暄英,你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哈囉…」(是悅耳的女聲)
我猛一抬頭,把那位正妹店員嚇了一跳,她連說兩遍不好意思,我還她一遍,問道:「你們要打烊了是嗎?」
她搖搖手,又連說兩遍沒有啦:「只是…」接著掃瞄了一下我桌上幾乎沒動過的餐點,然後低聲說了兩遍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再裝現炸的給你。」在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冷掉的薯條已被輕輕收走,我對著她的背影道謝,她聽到後又轉回來,指著自己別在胸前的名牌:「Wendy,我叫張溫娣。」我點點頭,表示心領了。
我翻開作者簽名的扉頁,原本是打算留給暄英的驚喜,但怕她是不會來了,也不知下次來台南是什麼時候,可惜想說的話沒機會當面跟她說…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啊!不如…
於是,我翻到下一頁寫上幾個字。
「你要走啦…東西怎麼都沒吃?」正妹店員走過來時,剛好看見我揹起背包準備離開。
「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不過要看你記不記得我的名字?」
雖然實在沒那個心情,只是她的笑容始終維持在比薯條還要高的溫度上,光憑這一點,也值得我擠出今日所剩不多的殘餘微笑了:「嘿~Wendy,牛肉在哪裡?」而她的笑聲是我今晚對「歡樂美味,在麥當勞」這句口號的唯一認同。
※ ※ ※ ※ ※
回到台中住處時已經快凌晨兩點了,志勇還沒睡,從門外就聽到他的白爛笑聲,八成又在看《GTO》;他一看到我就說:「怎麼那麼晚?怡芳都打來問兩次了,還託宗賢送一套大包小過來,放你桌上。」
「……」我心情很糟,不想說話。
「欸!你不會那麼遲鈍吧?裝傻都讓你裝到大四了,拜託~人家條件不差好嗎?該有所表示了啦…」
「先不要理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且心情又亂又糟。
「要不是哥兒們我才懶得理你,你嘛卡差不多咧~媽的孤老終身就別哭…」
我不輕不重地把房門甩上,人還沒坐下我就打開電腦螢幕叫出指令列,飛快地key上telnet 140.128……
畫面上方果然閃紅,有新信件!不過寄件者不是我期待的「imhsuan(美美的黃昏小流星)」,而是一個叫做「CAPTAINCAKE(殺伐果決NO.9)」的陌生ID──
木子義…名字要是打錯別見怪
雪莉託我告訴你
她的家教學生猛爆性肝炎
單親家長出差不在家
只好陪她去掛急診
事發突然,今晚可能趕不過去
沒辦法跟你見面
希望你有看到這封信
還有…提醒一下
她大概不會跟你道歉或是有什麼表示
你別傻了…她個性就醬子
不過她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
居然跟我說了兩次“拜託”耶~~
真有你的…殺球雖然沒得分
但造成對方跑位混亂
接下來的空檔自己好好把握
祝好運
我花了三秒鐘猜出這個ID的主人,懸在鋼索上的心情才放鬆下來,一時半刻也不想睡,便在笨板和就可板間徘徊,順手拿起鍵盤旁的大腸包小腸,雖然冷掉了,但酸菜和辣醬的比例咬一口就知道是我愛吃的那家,而且還避開了我討厭的香菜,唉~真的是…
打從大一選班代開始,林怡芳挖坑給我跳的紀錄早已罄竹難書,這個前科累累的慣犯小我幾個月,有點人來瘋,是系上的開心果,一開始覺得她特別孩子氣、喜歡鬧別人,後來漸漸發覺似乎特別針對我;大二時就隱約有聽到一些風聲,我一笑置之,只把她當作妹子,她叫我別在意流言蜚語,私下還開玩笑故意喊我子邑哥哥,讓我放心;到了大三,自從怡芳在我生日前一天當著不少人面前送我禮物之後,系上謠言全都銷聲匿跡,雖然我確實希望如此,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想到這,便從書桌抽屜將當時的禮物取了出來,那是一副紅白相間的毛線手套,生日小卡上寫著──
親愛的子邑哥哥
感謝平常對我的關照
害我忍不住又想多“陷害”你幾次
祝你生日快樂啊
PS. 別忘了手套裡的東西喔…^^y
可是,我找了一百遍,手套裡就空空如也啊!
我有想過會不會這是她親手編織的手套,禮輕情義重的意思;但一看到這精緻的作工,再對照她各式各樣笨手笨腳的傳奇事蹟,如:河道截彎取直模擬到水淹中彰投的天才設計、倒車撞假山、護理課練習止血帶把自己弄到流鼻血…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就覺得我一定想太多,她大概是想在手套裡偷塞一顆金莎,結果搞到後來自己根本忘了,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顯然大得多,因此也不好意思問,免得她尷尬。
算了,不想了!桌旁鬧鐘顯示現在差不多半夜三點十五分,折騰了一整天也該睡了;正當我在游標處key上「Y」,打算按下ENTER離線之際,畫面上方跳出一行字,有人扔我水球──
imhsuan:「還沒睡?被某人放鳥所以氣到睡不著?」
「要talk嗎?」
imhsuan:「改天吧~我累壞ㄌ…剛寫信給你,看到你還掛線上,跟你講一聲」
「回台中我才看到家慧寄的信」
imhsuan:「那就好,明早還有家教,不睡不行…你也別太累ㄌ」
「OK…晚安」
imhsuan:「嗯嗯…掰~」
暄英離線進入夢鄉,但螢幕上方的紅色閃爍把瞌睡蟲全數趕跑,我很快地把信點了開來──
子邑:
詳細情形就跟高高說的一樣
實在對你很…
趕到麥當勞時已經快11點半了
沒看到你還是有點小失望 :(
好像…真的太任性了呢!
等我聞到薯條的香味才想起晚餐都還沒吃
你知道嗎?
有位夜班的工讀生問我是不是在找人
我說是,結果她竟然拿出一張素描給我看耶…
畫紙中的男生左手托腮、微微看向右邊
線條雖然簡單卻很有你的神韻呢!
只不過你的頭髮比以前長了
想學竹野是嗎?(我還是比較欣賞反町)
我跟她要,但她卻問我你的名字
所以這筆買賣當場告吹
還好,生意不成情義在
她告訴我你坐哪裡,還把你幫我點的雪碧和薯條還我
我就坐在你的對面享用著
我們終究一起用餐了
不過是空間上的一起、而不是時間上的一起
這跟那本小說情節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說到小說,那位駐店畫家有把你託她的東西拿給我
虧你那麼有心,還幫我要了作者的簽名,真的很感動
是說…天蠍座的壽星上禮拜就開始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還沒到呢?
Anyway~謝謝啦!
今天真累,好睏ㄛ…先睡了,晚安
暄英
PS.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有幫你偷瞄她的名牌,叫Wendy,醬子有讓你心情好一點嗎?
我心情確實好了不止一點,但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唉~早知道暄英會來,就再等兩個小時又不會死!錯過末班車又如何?睡車站又有什麼關係?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暄英真的是冰雪聰明,就算我只寫祝天蠍座生日快樂,還是讓她逮到不對勁的小辮子;其實我早就曉得她的生日跟某位偉人誕辰同一天,別問我怎麼知道的,之前為了要一睹化學系的通訊錄,可是付出了不少代價啊!
我熄燈上床,看著窗外已然浮現魚肚白的天際線,在意識逐漸朦朧的同時,不經意地想到那個Wendy為什麼要畫我?何必要費那種心思?林怡芳也是這樣,莫非…
莫非追尋靈魂碎片的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會不會暄英之於我,就像我之於怡芳?彼此是彼此的碎片,過程中,你的、我的和其他人的,早已混在一起了?
我想我最後應該是笑著遁入夢境,因為我終於明白心情變好的原因──既然你決定讓「這筆買賣當場告吹」,那我就負責讓事情發展繼續to be continued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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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體超載 再也負荷不了妳的輸入
腦海散亂各式位元 拒絕修復
任妳主宰 關機前所有支離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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