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前友人體貼的好意,天橋的交通管制暫時還持續著,得以獨處的兩人,一時相對無語。阿閔終於在婉如的攙扶下站穩,摸著時不時還抽痛的肚子,看婉如又開始有些抽噎,擔心她又要哭,勉強一笑想打個哈哈,沒想到人體的肌肉牽一絲而動全身,腹部又是一陣絞痛,不由得縮了縮上半身。婉如察覺到異樣,關心地說:「你還好吧?」這句關懷俗套歸俗套,但聽著就是舒暢。
少年點點頭,只聽她又說:「你怎麼不還手?至少也擋一擋啊…」阿閔苦笑著說:「我…我不是野蠻人,打架不能解決問題。」婉如何等聰明,立即明白這個男生還記得摩天輪那天自己說過的話,當然,也連帶想起更早之前發生過的事情,以及彼此曾經有過的對話;一念及此,登時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臉紅,好在這個人沒注意到、也還沒想到……呃~應該吧。
阿閔把握難得的機會找話題,卻那壺不開提那壺:「你剛說,你要跳下去,真的假的?」
「………」
「還有啊,你跟那個阿文說是不是跳下去他才會明白,明白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
在13、14歲這個年紀,男生除了少數異類之外,普遍比女生晚熟,所以當阿閔懵懂發問的同時,卻絲毫沒察覺身邊女孩臉龐上的紅潮已經從三分熟變成七分熟,再多問幾句恐怕就要焦掉啦!
「好了啦~你不要再問了,天氣那麼熱,我…我請你吃冰,這樣,總可以了吧?」婉如把頭轉到另一邊低著頭提議著。
「YA!好啊好啊!我知道有一間冰店俗擱大碗,老闆娘超親切的,真奇怪~每次打完架都會想吃冰,沒想到連挨打也會想吃冰……不是啦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我以後都不打架了。」有點語無倫次的阿閔被白了一眼後,趕緊翻口供。
※ ※ ※ ※ ※
「媽~大頭葛格來了,『烏梅桑椹冰1碗』。」阿閔隔老遠就聽到芳鄰冰菓店第二代繼承人王小美稚嫩清亮的招呼聲,便朝她揮了揮手。
婉如好奇的問說:「你跟老闆那麼熟啊?」阿閔略帶得意的說:「我念H小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跟死黨,一個蠻白爛又有趣的傢伙,放學回家時看到一群G小的王八蛋在欺負她,就剛剛喊我的那一位,當時她才幼稚園中班,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在外面迷路了,G小的王八蛋還借了她的溜溜球玩又不還她,我跟我朋友兩個人打對方四個人,不但把他們打跑、也搶回溜溜球,最後還送她回家,喏~她家就這間冰店。」兩人邊走邊聊地走到店門口,一陣風鈴響處,入店的同時剛好說到最後兩句。
老闆娘果然熱情,一邊擦著桌子笑著招呼兩位入座,一邊接下阿閔的話頭:「然後我就請兩位見義勇為的小帥哥吃冰,這位閔哥不知道要點什麼,我就說你臉上怎麼紫一塊、黑一塊跟桑葚烏梅沒兩樣?我這裡的烏梅桑葚冰很好吃,要不要乾脆來一碗?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吞下去,閔哥說好,沒想到這就一試成主顧啦!美女,你要吃什麼冰?」
「嗯~給我……」婉如說著瞄了一眼牆上的價目表後,又問:「請問你們這邊有沒有…青芒果冰?」跟每一位客人都會強調自己是『第二代』的小美妹妹轉過頭說:「有啊!不是貼在牆上嗎?這邊有寫……」旁邊的老闆娘卻立刻插口:「妹妹啊~你去把3號桌的碗收來洗。」小美嘟著嘴說:「等一下啦!我要幫大頭葛格多撈一點桑葚,他今天頭上黑青了耶!還有那個青芒果明明就……」
老闆娘使出了殺手鐧:「趕快去收!動作快一點!不然第二代要讓給你的弟弟王國權囉!」已視繼承權為囊中物的小美,為了避免落入流鼻涕的弟弟手裡,已然捧著碗到騎樓邊賣力地刷洗著,看來繼承權的爭奪已經趨於白熱化。
「青芒果冰是嗎?給你多一些,不過這個不能打折,得讓男生請你。怎麼樣?閔哥,沒問題吧?」老闆娘講話的語調阿閔聽起來怎麼怪里怪氣地,而最後一句卻是對著自己說。阿閔正待比出OK的手勢,已被婉如搶先了一步:「不用不用……今天是我請他,已經…已經答應他了,就…不勉強~」
「喔~我懂我懂。」老闆娘的笑容怎麼也怪怪的?
老闆娘把冰端了上來,兩碗冰上滿滿的料,站在5號桌旁說:「兩位順其自然,開心吃冰。」離開前又加了一句:「要把握時間,冰融了味道就變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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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模擬考…你考得怎麼樣?」不擅長找話題的少年有些侷促不安,結果還是問了當下最時興的話題。(三分鐘後他就後悔莫及)
「我喔?最近…你也知道…就那些事情,真的蠻困擾的,成績多少有些影響,比上次退步了60幾分,回家肯定要挨罵,所以,剛剛在天橋上…情緒有點失控……你不要跟別人講,好丟臉。」婉如低著頭說完,吃了兩口看起來就很酸的青芒果。
「勝敗乃兵家常事,升國三以後還有很多模擬考,扳回一城的機會多的是,加油!」阿閔心想她不好意思明講,大概真的考糟了,就別再追問了。誰知婉如嘆了一口氣,自顧自說了起來:「這次只考了527分,差點落榜,聽說國三數學還有幾何證明和三角函數,補習班的學姐說三角函數超難的……不好好用功的話,別說『前三』沒指望了,一不小心說不定還得重考呢…你幹嘛?」婉如看著眼前的男生好像靈魂出竅,趕緊說:「不好意思,今天是我要請你,結果好像變成聽我在發牢騷…你呢?考得如何?」
13歲的少年心中嘔死了:「大頭仔你個豬腦袋,怎麼會想要去拿隕石砸自己的腳?你才是最該跳天橋的人。」一顆頭越來越低,低到想用烏梅和桑葚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天人交戰許久,口中才擠出:「四……(四分之一都不到)」後面的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畢竟是善良脫俗的白蓮花,接口說:「400多分?那要再多加加油,還大有可為,我們一起努力吧!明年一起金榜題名。」阿閔立刻點頭如搗蒜,謝主隆恩。
什麼『前山後山』?什麼『三角兔』?補習班?是指每天放學在校門口前發廣告紙的那個嗎?太多的問題想問,但基於前車之鑑,還是少開口為妙,回去自己再好好研究──都已經考到500多分了居然還是有可能槓龜,這…套句三八萍的口頭禪:這還有天理嗎?
阿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企圖把自己從模擬考這坨話題流沙裡拖出來,無奈卻始終功虧一簣;畢竟,『北聯』種在莘莘學子們心中的陰霾太深沉了,一旦冒出芽來,就很難徹底清除。所幸如此,這位13歲的牧童,得以蒙受升學班的強者親自現身說法,並傳授各科最有效率的讀書心法,只見她侃侃而談,全身都散發出聖潔的光輝,雖是寥寥數語,但就像是先知把陌生的星球描繪成地圖,再交到拓荒者手中一樣格外重要。
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今天這碗冰猶如當頭棒喝,打通了阿閔的任督二脈;有了白蓮聖主的灌頂加持,小蝌蚪自此蛻變上岸,開始在升學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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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補習是有幫助的囉?」阿閔再確認一次。
「並不是說一定能夠考上好學校,還是要看自己,如果去補習班只是和朋友聊天玩耍,那還是不行的。」婉如的表情很認真。
令人肅穆的話題終告一段落,阿閔深深吸了一口氣,由衷地讚嘆道:「你真的好厲害~我好佩服你。」婉如卻說這句話應該由她來講才對:「其實我才佩服你,做事情可以那麼堅決果斷而不拖泥帶水,就像剛剛老闆娘說的,那怕全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把遍體麟傷當作一碗冰全部稀哩呼嚕吃光光,我就沒辦法這樣……有時候真的很氣自己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的個性…你笑什麼?」
婉如話匣子一開原來也蠻健談的,阿閔這樣告訴她,還說:「我一直以為你都是那種惦惦的……」婉如笑著說:「嗯~~要看人吧!確實有不少人覺得我文靜內向,不過我家是開早餐店的,以前沒補習時假日也要幫忙招呼客人,不說話也不成哪!」
阿閔一時說溜了口:「就是開幕一連三天都有人打架的……」婉如摀著嘴說:「欸~你怎麼知道?」阿閔立即用拉鍊把嘴拉上,但仍被追問:「你還知道什麼?」少年眼看混不過去,只好說:「聽說是在C中門口斜對面那間『麥多樂』。」(當然,無意中聽到的身高和體重可說什麼都要裝作不知道了。)
婉如的表情先是看來有些生氣、然後搖了搖頭說:「算了,都過去了。」阿閔歉然道:「我也是聽人家說的,當時的情況太突然,我還來不及把耳朵塞起來呢!而且…那是真的嗎?怎麼回事?」只見她雪白的瓜子臉露出一絲紅暈:「沒什麼啦…家人怕影響學業,就幫我辦了轉學,而那些鬧事的後來也都沒再出現了。」
13歲的少年於是將聽說的小道消息透漏了一下,但不明白的部分還是問出口:「有報警嗎?鬧事的原因後來有查清楚嗎?」婉如這時卻有些扭捏,支吾了一下才說:「就…就跟你和阿文那樣子差不多。」
「我和土…阿文是哪樣子?」始終點不通的少年依舊納悶著。
婉如趕緊低頭吃冰不出聲,也幸虧頭髮蓋著,才沒讓這個男生注意到她紅到發燙的耳根;未料,這人還不解風情的追問:「你跟阿文……你們剛剛是在說什麼?他該不會是要你教他功課吧?」
「………」
阿閔看她低頭猛吃冰不答,不禁有些自討沒趣:「不說也沒關係啦!只是覺得…呃…怎麼說呢?我有一種直覺,覺得你們好像認識,但又不是很熟的樣子…所以才有點好奇,沒別的意思。」
婉如一聽話題轉移,趕忙說:「其實你沒猜錯,我跟他曾經念同一所幼稚園,我剛轉來H中的時候還認不出來,直到有一次他在走廊上喊了我幼稚園時的綽號,我當時吃了一驚,後來看到他左眼旁邊的疤痕,才想起他來。」
「疤痕?那個疤不是他跟人家械鬥時掛彩的嗎?該不會是你的傑作吧?」玩笑話沒想到居然被證實:「讀大班的時候,有一次作美勞,他先做好跑來幫我,我當時年紀小又任性,不但不領情還把他的作品割壞,拉拉扯扯時,一不小心他的臉被我的雕刻刀劃到,差一點就傷到眼睛,害他破相,說起來很對不起他。」婉如說到這,情緒有些低落地說:「後來他就很少跟大家一起玩,同學找他講話他也不理,過沒幾天他就不來了,聽園長說是家裡頭出了事情,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他。」
「他現在變這麼壞,該不會是因為你對他的童年造成陰影吧?」講話不知輕重的少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婉如聽了卻有些發呆,阿閔怕她心裡又要難過,趕緊找個爛理由讓她釋懷:「唉~一個人會學壞原因有很多,你就別太在意啦~拉…訓導主任朝會時不是有說嗎?不自愛的人會誤入歧途,自己要負最大的責任。」卻忘記自己其實也不算是師長心目中的好學生。
多愁善感的白蓮花此時若有所思,怔怔地看著阿閔道:「在亞洲樂園那一天,你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嗎?」少年搖頭,只說:「大概…你討厭使用暴力的人,我以後不打架了。」婉如卻說:「你答對了一半,其實…我不希望你變成像他那樣的人,不然我會無法原諒自己,既使…既使你是為了…為了……」後面卻沒說下去,但13歲的少年也似乎似懂非懂地懂了。
氣氛有些微妙地尷尬著,持續了3、4口冰,到底是早熟的女生,情緒的波動平復下來後,看著面前的這位男生緩緩地開了口:「你…你不問我嗎?」
「問你?嗯…喔~為什麼那天說好不去,最後卻又去了?我想你應該是聽說我也會去,想找機會大家好好把話說清楚,只是沒想到後來事情發展超乎預料吧!」
「他們要我進車廂時,我真的很害怕,還好你來了…不過,接下來你們在上面打了起來,我都快被嚇死了,心臟差點休克,我好怕你們會掉下來…拜託你,那個以後就別再提了……話說回來,你不怕嗎?」
「當然不怕,我當時勇氣百倍哩!」阿閔挺了挺胸膛。
「……還有呢?」婉如的眼神好似有些…怪怪的。
「還有?嗯~對了,你幼稚園時的綽號叫什麼?」阿閔好奇的問了。
婉如停頓了好幾秒鐘,才搖了搖頭輕輕地笑了笑,然後用湯匙敲了一下手邊的瓷碗,發出『叮』地一聲。沒想到眼前的呆頭鵝這回居然福至心靈地脫口而出:「『碗公』?不會吧?他們叫你『碗公』!?」
※ ※ ※ ※ ※
愛過就不要說抱歉
畢竟我們走過這一回
從來我就不曾後悔
初見那時美麗的相約
「聽過這首歌嗎?」婉如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阿閔點點頭地~嗯了一聲:「最近搭公車、電台、便利商店都常常聽到,到底是誰唱的啊?」婉如跟著旋律哼了一段,還一邊用手指在桌上打節拍,阿閔等她哼到告一段落後再問一次:「誰唱的?」婉如不答,卻反問:「好聽嗎?」
「還好啦,有點像…嗯~女生的話,我還是比較喜歡城市少女、憂歡派對或是星星月亮太陽。」13歲的少年硬生生地把『有點像是哭調仔』連著一整匙的桑葚吞了進去。
「你記性如何?」
「不是太好耶,有時候自己說過的話會忘記,不過蠻奇怪的,別人說過的話卻會大部分記得喔!」
「是嗎?」婉如像是有點小心翼翼地反問
「嗯~也不是全部記得住就是了,有時候要看人,哈~」
「原來…也要看人啊…」婉如默默地攪拌著已融化的青芒果冰許久,才幽幽地說出這句話。
烏梅桑葚冰還來不及融化卻已然見底,13歲的少年按照慣例整碗捧起,以口就碗,大口喝著酸甜的湯汁;突然之間,面前這位女生幼時的綽號和此刻的動作產生了聯想,一時心慌,嗆了滿襟,婉如看在眼裡也笑了,微翹的雙脣彎成了青芒果的弧度,任憑微風吹拂,登時,『芳鄰』的店內洋溢著青澀酸甜的春光。
少年將這唯我獨享的幸福片段,隨著風鈴聲,珍而重之地收進重重心扉深處,鎖了又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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