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大叔在秋末的午后整理搬家的舊物時,無意中翻到了一本舊書,是他國中畢業那年學校發行的畢業特刊;大叔嘴角牽動了一下,熟悉地翻到了折角的那頁,再次細讀『青春留言板』裡的那則留言,想起那位記憶中的馬尾女孩,在地球另一端的海天一色裡對自己招手、希望兩人一起逐浪的畫面,臉上的法令紋更深了……
突然,一陣風吹過,把書頁快轉了3頁,大叔也不在意地繼續讀下去,卻突然呼吸加劇、霍地站起,突然的舉動令日漸高升的血壓有些跟不上,趕緊扶住書桌,待心跳稍加平息,才又拿起手中書卷,這回看得很慢很慢,因為每隔幾秒鐘視線又開始模糊。
堪堪看完,大叔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自己……順著視線望去,書頁上是一首不怎麼樣的短詩──
《青芒果》
青澀是我的表徵
偏硬 且微酸
在軟黃的內蘊尚未透甜之時
已被任性三次的少年執拗地摘下
酸 甜 各半
卻是天橋少女十四歲獨有的青春
化作曾經許諾的冰點
值得慢慢品味……
別急,呵~ 在完全融化前
整個碗公都是你的
PS. 冰菓店不會有『青芒果冰』的好嗎?
PS的PS. 北聯考完的隔天,在『第二次任性』的地方見面。
霎時,白蓮花、乾妹妹、亞洲樂園、芳鄰冰菓店、烏梅桑葚、北聯、模擬考、碗公、拉虛仔、隱隱作痛的面頰、王傑的一個人走在冰冷的長街……所有的往事全化為冤親債主一股腦地回來索討,想起那個苦苦等候而泫然欲泣的女孩時,原本以為早已乾涸的眼眶倏地湧出淚泉,化作江河沿著法令紋氾濫成災。而那首三十年前被自己嗤之以鼻的『哭調仔』,經過時間的窖藏與醞釀,此時卻成了名符其實的淒美經典……
……
……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
善變的眼神 緊閉的雙唇
何必再去苦苦強求 苦苦追問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林憶蓮
誠如聶魯達的詩句:「愛情太短,而遺憾太長。」30年夠長了吧?它佔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哪~我想是夠長了吧!多想回到那一年,讓一切都來得及,讓這個故事有個任性的Happy Ending!
※ ※ ※ ※ ※
翌日──
「欸~你們幹嘛?要把我丟龍門池是不是?」一群國中生嘻嘻哈哈地推來鬧去。
「這裡寫什麼看清楚好不好?『請勿攀爬』你看不懂中文喔?」一樣的青春痘、一樣的白爛調調,只是臉孔換了一批人。
「拜託厚~有人那麼北七會爬上去嗎?」
一旁的中年大叔聽了好笑,心下暗忖:「訓導主任叫你爬你還不是得乖乖爬上去罰站給人家當猴子看?」搖了搖頭,走出校門,已經一把年紀的人自然而然地向左轉準備上天橋,卻在已然斑駁的天橋下方,看到一紙公告──
【天橋拆除公告】
本座天橋於民國六十九年落成,迄今已四十餘載
對於H小及H中莘莘學子與行人的安全嘉惠實多
惟考量使用率及整體市容之規劃,將於本(10)月底
功成身退,欲拍照留念者請把握機會!
拆除工程預計於今年11月1日凌晨準時執行
屆時將進行交通管制,相關資訊請洽……
「今天恰好是最後一天哪~」中年大叔信步散策,朝記憶中的冰菓店走去,還好~尚未滄海桑田,『芳鄰』兩個大字的招牌方方正正、晶晶亮亮,像是對整條物換星移的街道怒刷自己的存在感。店門口的紅布條令大叔會心一笑『因為第三代老闆的堅持,本店屹立五十年倒不了』。
「請問,你們有『情人果冰』嗎?」大叔直截了當的點餐。第三代傳人說:「有啊!」接著反手一指櫃台後方的牆上,果真明明白白的貼著『青芒果冰60元』。
「咦~怎麼不是寫『情人果冰』?」
「本來一直是貼情人果啊!但後來我姊說是女生會害羞、男生會搞不清楚狀況,就改了。」
大叔點了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細細品嚐那酸甜各半的獨特滋味。「不急~整個碗公都是我的,不是嗎?」
※ ※ ※ ※ ※
風鈴響處,離開店門前,大叔又抬頭看了一下價目表,有點疑惑地說:「怎麼沒有『烏梅桑葚冰』?」
答案來得很快、也很務實:「我姊把店交給我跑去嫁人時,說是那道冰幾乎只有一位客人會點,那位客人一直沒來,而且,成本太貴啦!欸~您該不會……」大叔揮了揮手已漸行漸遠。
像是探望老朋友似的,大叔摸著每一寸欄杆、一步一階的在老天橋的樓梯緩緩拾級而上,橋上有幾位拿著照相機和手機的人在那邊P來P去,在天橋的正中間,大叔停下腳步,趴在欄杆上遠眺,街景在秋末午后的陽光下格外刺眼,如同被蕩漾水波折射後再繞射,恍惚間,街景一變再變,訴說著三十年間的成長與幻滅。
風起,聳立在校牆外的麵包樹落下一片大葉子,隨風捲飄、再捲飄,最後輕輕地落在大叔的頭上後滑下,像是大姊姊般的輕撫,已經不再年少的大叔彷彿聽到了一聲柔柔的、久違的嗓音。
※ ※ ※ ※ ※
是夜──
某座城市裡,一位睡不著覺的中年大叔,在書桌前打開筆電裡的WORD,任游標輕輕閃動而沉思著,拉開抽屜,裡頭的一只鐵盒是從前停放時光機的秘密基地,但裡邊那台破銅爛鐵早已千瘡百孔,未及拔出的鑰匙上,還清楚地標示著警語:『非十五歲以下禁止使用!』
「去你的!」大叔罵了一句,硬是將鑰匙往長滿鐵銹的匙孔猛力擰動…果不其然,『啪』地一聲,沒三小路用的鑰匙應聲斷為兩節;一試再試,終告放棄的大叔順手拿起抽屜裡的一個牛皮紙袋摸啊摸──那是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每當生活有了啥不如意的鳥事,摸摸這個牛皮紙袋,就會不自覺地感到安心。
「嗯~這本書啊…」想起國中畢業後,跟那群狐群狗黨約好了五年一聚,好像是第四、還是第五次吧!有位故人不知道什麼原因沒來,託兒子來以前的補習班巷口赴約,那次有夠好笑,看那個中二生一邊看著手機、一邊找人,說是要找一個長得很像過氣影星萬梓良的不良中年,把大家都逗樂了,然後說是受人之託把這本書物歸原主。
牛皮紙袋裡是一本倪匡早期的作品『天外金球』,書頁當然都已經發黃了,它物歸原主後就一直被主人當作幸運符供奉著,從高中、大學、研究所、當兵到出社會結婚生子,陪伴著自己全台灣北中南四處轉戰,直到今天還是在抽屜裡靜靜躺著……
「咦!?」剛剛時光機的燈號好像閃了一下~~是老眼昏花看錯了嗎?
「沒錯!這不是幻覺!」時光機的燈號又閃了幾閃,能源槽依舊空空如也,但螢幕確實亮起來了!大叔彷彿感受到天啟,立即將那本『天外金球』從牛皮紙袋裡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時光機頓時一陣顫動……
大叔心想:「有那麼巧嗎?」
「還不夠巧。」──又是那個曾經熟悉的柔柔嗓音,突然從腦海深處穿透而出。一陣心慌意亂下,牛皮紙袋從手中跌落,裏頭滑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只見一個長髮飛揚、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的女大生,臉龐秀麗絕倫,微微嘟著嘴,就在那座天橋上,比著手槍的姿勢對著鏡頭ㄅㄧㄤˋㄅㄧㄤˋ似地射出一支穿雲箭!
心神激盪的中年大叔,下意識地將手裡的『天外金球』翻到將近三分之二的地方,開始前前後後仔細地查閱起來,不到十秒鐘就讓他找到時光機的無線遙控器──那一頁的右下角被人用藍色原子筆慌亂地打了一個『P』。
──NO!那不是勾勾!而是Christine的『C』!『無名髮』裡上帝使者ABCD的『C』!鳥蛋兄的Angel的『C』!
而就在『C』的旁邊,有一行娟秀的字,是用黑色墨水寫下的──「底迪~你說的沒錯!『沒有巧事哪有巧字?』期待你的大作哦!加油!」
寫下這段話的人必定是用一枝黑到極致的鋼筆、筆蓋上滾著金邊,筆身旋開後是一把足以防身的小匕首,三十年前一支要價新臺幣350元;這支筆是那個人的生日禮物,而送禮和收禮的兩人生日竟是同一天,那一天,送禮的人被回贈了一把瑞士刀,而那把瑞士刀現在就在這個破抽屜的鐵盒裡,它還在。
大叔迅速將它拿了出來握在掌心,它很溫暖,同時端詳著那行娟秀字跡中所蘊藏的深切想望……這下『倚天劍』和『屠龍刀』重見天日,任心念如刀似劍、全力對撞──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時光機的能量一瞬間高漲起來,將所有能源槽一口氣填充到逼近滿水位的程度,所有的指針像是王光輝站上打擊區微微晃動的球棒一樣蓄勢待發,90年代的強打者笑著說:「少年耶~問題不大。」我明白的,一球入魂、一生懸命。
像聽見雨生的歌,90年代的高亢嗓音鼓舞著執照已被吊銷的時光機飛行員:「不管超載多少,都要全力以赴,讓我們一起帶著勇氣,毫不遲疑,向夢想加速前進。」我明白的,他只是人離開,留下來的歌聲中依舊有著充沛飽滿的力量,足以帶領我學會飛翔,飛向最高,飛過鷹族的訕笑。
最後,連曾在90年代短暫化名賣魚強的高傲不良少年都來到我身邊STAND,歪歪的學生帽下面有張酷酷的臉,用他最堅硬的拳頭做出承諾:「用不著擔心時光機這種小事,只要別讓我爺爺操縱就絕不會墜機,自己的道路要自己開創──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我明白的,只要貫注了全心全意的黃金精神,就連世界都會被我打得粉碎。
於是乎,中年大叔的筆電螢幕上迅速地跳出了第一行字──
阿閔,也有人直呼大頭閔,生於大順之年(六年六班),勉強算是本書的主角吧!
【全文完】
……了嗎?
……聽說,三十年後流行一種玩意兒叫『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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