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想像力豐富的人不適合看聊齋誌異裡頭的鬼故事，作者蒲松齡這人太會用形容詞了。
形容詞拿來形容美人美景當然很棒，但形容厲鬼或笨書生活該受害的場面時，豐富的想像力很可能會將恐怖感無限擴大。
初次看「畫皮」是初中時，無甚感覺。我這人很俗，妙齡少女情竇初開，找文章都是找你情我愛鴛鴦蝴蝶派，女鬼狐仙要又美又痴情，笨書生會因一往情深而死了又活，Happy Endding。妖怪、醒世、異聞，都排除在外。
覺得「畫皮」一文十分有意思，是婚後孩子都上學後的事了。年紀一長，可能看任何事的角度都會轉彎或寬廣，頭次細看此文，真是百感交雜，感慨萬千。
先簡介「畫皮」的故事。
某書呆子某天一大早外出，看見一美少女抱著小包衭疾行，色迷地不免問道：「何夙夜踽踽獨行？」少女先是說陌生之人幫不上忙，等知道眼前呆子色令智昏要幫忙，便又說爸媽貪財把她賣給人做小妾大老婆欺侮她等等什麼的老套。
書呆子瞞著老婆把少女藏在書房，還乖乖地聽少女話：「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
書呆子當然沒告訴別人，但老婆又不是別人，便稍微提了一下。書呆子老婆很賢慧並未吃醋，但疑心是大戶人家媵妾最好快遣之。呆子色迷心竅，不從。
有天書呆子上街遇一道士，道士見生，驚訝道：「閣下踫到什麼事了？」書生說沒，道士再追問，仍回以：「沒事。」道士不解地邊離去邊自語：「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
道士的所言所行當然比家裡那黃臉婆有價值，這下子書呆七竅開了一竅，懂得偷偷潛回書房一探究竟，等發現入齋（書房）的大門是由內扣死的，疑心大作，便爬過壞掉的牆進去，誰知裡面門也鎖著。唉呦唉呦，書呆不呆，踮起腳偷偷由窗縫看去：
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
嚇人呀！
書生惶惶然四處找剛才的道士，終於在荒郊野外找到了，求了半天，道士才肯幫忙，說是「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給了他蠅拂（驅蠅的器具）叫掛在寢室門上。
書生當然不敢再回書房了，在自已臥室門上掛好蠅拂就躲在房裡。不多久美少女果然找了來，見拂，氣呼呼的走了，不多時再回來，開始潑婦罵街然後扯下拂子破壞臥室門，逕登生床，裂生肚，掬生心而去。腔．血．狼．藉，書呆子老婆駭涕不敢聲。
後來書生二弟找到了道士。「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道士火大了，經過一番周折，尋到少女化成歐巴桑躲在二弟家當新來的老媽子。道士立即去驅鬼。仗木劍，立庭心，呼曰：「業魅償我拂子來。」
道魔之戰，道勝。老太婆倒地，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趴在地上像豬一樣號叫。道士以木劍斷其首，鬼身化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把煙收進葫蘆裡，大家一起看那塊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
書生老婆哭求道士將她老公救活，道士道行不夠但指點她一條明路。接下來可氣人了。這道行高的乃一瘋顛乞丐，鼻涕三尺，髒得無人敢靠近。書生妻在大馬路上跪行求夫之生，遭了罵、挨了打還被羞辱，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忍淚吞下臭乞丐咳在手中的大口痰。
書生妻回到家中哭個不停，既悲老公死得慘，又羞悔吞下乞丐痰，恨不得死了算。邊哭邊抱尸收腸，且埋且哭，哭得太厲害了，想吐。真的吐出東西來了，普咚，掉到了死書生沒心的胸膛中，仔細一瞧，哇，一顆人心耶。人心在腔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焉。書生老婆急忙用兩手合腔，極力抱擠，不多時還見氣氤氳自縫中冒出，趕緊撕了布包紮起來。再摸尸體，已感到了溫度。
後來書生當然活了：「恍惚若夢，但覺心隱痛耳。」看破的地方已經結疤，不多久就全好了。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好個蒲松齡先生洞燭機先，一個故事連現代人都罵了。
200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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