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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以前住在三重埔，那是童年的所在、我的秘密寶盒。記憶中，租賃而居的頂樓加蓋有著狹長而陰暗的樓梯，抬頭向上望，有盞溫暖而神奇的小燈泡，讓陰冷的樓梯脫去了森森鬼氣。

房東是位四十開外的婦人，細細的眼睛永遠有著隱藏不住的笑意。由於母親沒有帶小孩的經驗，第一胎的哥哥著實讓她手忙腳亂，把屎把尿的工作很多時候都是房東幫著媽媽完成。軍人家庭沒有太多奢華的物資享受，房東太太的四樓以及五樓的違章建築就是我們的遊樂場。

牙牙學語的年紀聽多了房東孩子們喚她阿母，於是我與哥哥兩人時常眼巴巴跟在房東身後也叫起阿母來。她總是不好意思地叨唸：「唉唷！我吃到四十幾歲的歐巴桑，毋通叫我阿母啦！」雖說如此，我們就這麼叫了將近卅年。

阿母除了將樓頂出租之外，還在鄰近的公園裡擺攤做些小生意，含辛茹苦將她幾個孩子拉拔大。每到黃昏，我們總吵著要去找阿母，看看有沒有機會順道玩一次公園裡的小汽車。小販會在下午開著載滿玩具車的小貨車來公園，給五元硬幣就可以在廣場上風馳電掣，車後沒有兒童樂園碰碰車常見的鐵桿，高興開去哪就去哪。

平常時候我們會咚咚跑下樓，阿母在家的時候會拿出藏在神壇上的奶粉罐，裡面當然不是奶粉，而是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糖果或是零食，用來打發我們這些小鬼頭。僅及胸的神壇卻是小朋友難以跨越的禁區，就算拿了凳子也搆不到，那是阿母虔誠頂禮所在，也是我們心目中小叮噹的四度空間口袋，永遠可以變出新花樣。

阿母幾個孩子都已經就業或在外地讀書，沒有什麼太多的經濟負擔，但是對自己及孩子苛刻的她，卻對我們很大方，取之不盡的糖果零食自是不在話下，逢年過節替我們買衣服絕不手軟；她常常叨唸：「這件衣服給小華一定很適合…」、「小翔穿這件一定很可愛…」。媽媽總是不好推辭，兩人推來推去之後，最終仍便宜了我們兩個小蘿蔔頭。

四樓的寢室是一個很大的和室，加高塌塌米變成我們的摔角擂臺，也是炎炎夏日的避暑聖地；白天飽受日光照射的頂樓加蓋在夏夜晚風吹拂之下，還是讓人燥熱難耐，體貼的阿母會讓我們睡在塌塌米上，享受難得的片刻沁涼；午後小寐也在這六尺見方的小天地。不用顧店的日子，我們睡醒翻身出房，阿母總是笑嘻嘻戴著老花眼鏡、蹲坐在廚房掐菜梗，與媽媽閒話家常。

許多瑣事在此刻益發鮮明，陳年之餘更有幽香。哥哥四歲那年因為貪吃，隨手挖了桌上的辣豆瓣醬塞進嘴裡，辣得滿臉通紅的他，張著嘴大喊：「好辣好辣！」一旁的阿母與媽媽又好氣又好笑，我則歪著頭思索：「這真的很好吃嗎？」，考慮下一次是不是自己也吃看看。還有爸爸貪涼穿著洞洞背心正在浴室裡漱洗，我在背後覺得好奇，拿根牙籤順手找了個洞一股腦就刺下去，老爸淒厲的叫聲喚來了急切的大人們，問明了事由也笑彎了腰，老爸嘴裡說欠揍，臉上卻忍俊不已。

六歲那年，因為頂樓加蓋已經無法滿足一家四口的活動空間，我們揮別了三重埔。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常回去探望阿母，當然無法同過去一般，不過是上樓、下樓的距離；對媽媽來說每次帶著我們回三重，都是艱鉅的考驗，搖搖晃晃坐公車繞過半個台北市，與阿母共度一個下午之後，再去香雞城奢侈點半隻手扒雞滿足全家大小。

隨著年歲漸長，三重感覺上雖不再遙遠，造訪的頻率卻越來越少，我與哥哥也歷經考試、外地就學、就業的過程，香雞城也數度易主，最後歇業關門。後來阿母身體微恙也開始有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兩個兒子一因殺妻入獄，另一則是英年早逝，剩下三個已出嫁的女兒也無力照拂；嫁到宜蘭的二女兒只好將她接到附近山明水秀的安養院。曾經說好要去看她，那時卻因現在想不起來的原因未能成行，一躑躅就天人永隔，再未能有第二次機會…

最後一次見到阿母是在告別式上，台北到宜蘭其實不遠，真正遠的是心裡的感覺、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障礙。跪在靈前再多的叩首也已經無濟於事，淚水模糊視線，我看到幼年的自己悠悠穿過迴廊撲向阿母討糖吃，阿母轉身向神壇走去，卻不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