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夏目貴志都能在放學後回家途中看見「她」。或許是巧合,這幾天他沒再受到任何妖怪的騷擾。
今天也是一樣,她在樹蔭下躲著火辣的陽光,靜靜看著遠方,一陣風吹來吹亂了她一頭長髮,她也只是漫不經心的將髮絲拂去。
夏目貴志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仍然聞到了淡淡茉莉花香,或許是覺得她神秘,又或者是對她那雙像是藏著什麼情緒的金色眼眸感到好奇,夏目終究停下腳步。
「那個……請問妳在等什麼人嗎?」
不知道為什麼,與人類有點疏離的夏目貴志,對於妖怪總是有些惻隱之心,也因此常常招來許多麻煩事,導致貓咪老師氣得老是賞他好幾爪,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對妖怪們伸出援手。
「她」的表情有些驚訝,但很快的換上了柔柔的笑容。
「嗯。」
太過簡短了回應讓夏目貴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續,他感到困窘的搔搔頭,正想著或許就這樣悄悄離去時,「她」慢慢邁出腳步站在他面前,一頭銀白的長髮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十分亮眼。
她靜靜看著夏目貴志,眼神隱約透出幾絲寂寥:「但好像……已經太遲了呢。」
「妳是在等我奶奶,夏目玲子嗎?」
似乎是對夏目貴志提出的問題感到訝異,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才不是,我不是在等玲子。」
「咦?」
「也不是在等你哦,夏目君。」
「呃、嗯……」
夏目貴志有些驚慌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又笑了出來,或是感到有些意外,夏目貴志撓著頭,也跟著笑了。
「她」,真的很特別。
她看著夏目貴志,輕聲詢問。
「吶夏目君,你對我很好奇嗎?」
「咦、不是、那個──」只是總覺得妳有什麼心事。夏目貴志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點點頭。
「那麼要不要聽個故事?」她慢騰騰地走回樹蔭下,輕輕歛下金色的眸子:「雖然,年代有些久遠,也挺無趣的……」
「好。麻煩妳了。」
對於夏目貴志很乾脆的回應,她有些怔愣,不知不覺看著他的目光也漸漸放柔。
「嗯……該從哪裡說起呢?」
「這大概已經是幾乎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03.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夏天。
她藏在結城家院子裡的大樹上,靜靜啃著剛從結城家偷出來的櫻餅,燦金的眼睛淡淡掠過屋內鬧騰騰的人們。
聽說今天是結城家的孩子滿周歲的日子,許許多多的親戚都到場祝賀,一群又一群的人圍繞著還包著尿布的奶娃娃。
她其實不太明白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不就只是個脆弱的小生命嗎?
仗勢著人類看不見她的優勢,她也跟著擠進人群盯著奶娃娃看,卻有些意外地發現那手舞足蹈的奶娃娃看著自己。
是錯覺吧?
她悄悄地往左兩步,奶娃娃的視線也跟著她移動。她再悄悄地往右兩步,奶娃娃的視線依舊黏在她身上。
於是,她不信邪的朝奶娃娃擠出鬼臉。
奶娃娃更樂得拼命揮動肥短的四肢。
而她瞬間……感到萬般無語。
竟然被一個無齒奶娃娃看見了,還不把她的威嚇放在眼裡,這是多麼有損顏面的事,她好歹也是個挺厲害的大妖怪,怎就這麼的被小看了呢?
但或許早已習慣被人類當空氣了,突然能被看見是件挺新鮮的事,於是不知不覺的,她常常來看著奶娃娃。
不知不覺,奶娃娃長牙了。
漸漸地,會走路了。
甚至最後,學會了說話。
04.
「淺草!」黑髮男孩笑嘻嘻地撲上她,而她忍不住嘴角一抽,戳了戳懷裡的黏皮糖。
對她來說十年的光音轉眼即逝,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本來只會在地上亂爬的無齒奶娃娃,身高已經到了她肩膀。
一直以來,男孩都毫不懼怕她的存在,總親暱的膩在她身邊,不知不覺似乎也將她的個性磨得更柔和,不知不覺,她甚至將妖怪最真貴的寶物,將自己的名子告訴眼前依舊看來很脆弱的小小人類。
聽著男孩一次又一次喚著她的名子,她總忍不住悄悄揚起嘴角。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聒噪吶?」她敲了敲男孩額頭,故作不耐地翻了個白眼。
「嗯?我只會對淺草這樣呀。」
「你的意思是我該感到萬分榮幸?」
「是啊!」
「……」
雖然她總是用不屑的表情回應男孩,但其實內心比誰都清楚,她是感到開心的。
只是,偶而也挺替男孩擔心的。
那幾乎每天都黏著她的男孩,意外地不太擅長交際,所以才在這個本該跟朋友四處玩耍的年紀裡,天天與她聊天、玩鬧。
因為不忍心看男孩孤伶伶,她始終陪在身旁。
反正人類的一生很短暫,就算陪著男孩一輩子,對她而言不過是眨眼即逝的時間。她總是這樣的告訴自己,說服自己繼續待在男孩身邊,看著他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甚至,看著他走到人生的終點。
但人生,總不會太順遂。
時光兜兜轉轉,十五歲的男孩已經長成個清秀小少年。
這天,她依然如往常的坐在院落中的樹上,等待男孩放學回家。很準時,男孩在四點半的時候就回到家裡,將書包甩進房間後,連一刻都沒停留就往院落跑去。
她才正開口要男孩別老是這麼冒失時,卻看見男孩有點驚慌的表情。
「淺草……妳不在嗎?」
她同樣感到震驚,因為男孩正看著她的茶色眸底,找不到半點她的身影。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能靜靜看著男孩四處尋著她、喚著她,靜靜感覺著胸口傳來淡淡的悶痛。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溫暖的擁抱讓她回過神。
男孩緊緊抱著她,就像是怕遺失什麼重要的物品似的緊抓不放,可卻還是倔強地笑嚷著:「淺草妳今天遲到了哦。」
看著男孩終於放鬆的神情,她終究淡淡的揚起嘴角。
「嗯,讓你久等了。」
05.
起初,她並不把這小插曲放在心上。
當男孩看不見她時,她就在旁邊靜靜的待著,直到男孩又能看見她後,才若無其事的說著自己來晚了。
又或者男孩有時候會聽不到她的聲音,她也只是事後默默朝男孩翻白眼,說自己只是心血來潮想演演默劇。
日復一日,用著不同謊言來掩蓋這漸漸失控的變化。
她以為可以這樣繼續下去,反正妖怪本就是沒有誠信可言的。她真的以為,她可以這樣一直騙男孩直到最後,也騙著自己到最後。
就像現在,用一點也不感傷的語氣向男孩說著。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那麼應該就是我出去旅行了。」
「所以,你不要太傷心。」
「妖怪嘛。」
「歸宿總不會是在這裡。」
男孩的表情如預期中非常錯愕,可這次她卻沒有去安慰,只是靜靜看著男孩,然後,輕聲說著。
「就像你的歸宿裡,不應該有我的存在一樣。」
沉默像螞蟻開始啃蝕著時間,也開始啃蝕著她和男孩相繫的緣份,她比誰都清楚,最終先看見陌路的,一定是自己。
一晃眼,男孩已經二十歲。該說是上天憐憫嗎?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她又多陪了男孩五年。
只是該來得總是逃不掉。
漸漸地,男孩看不見、聽不見她的次數增加了。她知道,男孩完全感覺不到她的那天即將來臨,可卻沒預料到那天來得這麼快。
又急,又快,完全地措手不及。
剛開始,她以為只是和以往一樣,不久後一切又會恢復原狀,於是她默默等待著。
一天.
兩天。
直到過了一個禮拜,男孩從來沒有這麼久無法感覺到她。
感到心慌的她開始跟著男孩四處走,無論是家裡還是學校,幾乎寸步不離。卻也因此發現,男孩視若無睹的穿過許許多多的妖鬼,再沒出現任何驚嚇的表情。
她這才明白,男孩真的再也看不到她。可不免在心裡偷偷燃著一絲希望,或許有一天,男孩又能看著她,充滿朝氣地喊著她的名子,淺草。
於是她每天都坐在男孩身邊,有時托腮看著男孩側臉,有時靠在男孩肩上,甚至想好男孩再看見她時要說聲「好久不見」。
她是如此期待著那一天,儘管時間依然毫不留情的溜走。
看著男孩一天比一天黯淡的表情,她竟也開始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彷彿分分秒秒都是煎熬,而這漸漸失衡的一切,終究迎來結局。
那天,午後下起一陣大雨。
「淺草!」
久違的叫喚讓她瞬間彈坐,顧不得睡麻的雙腿,她邁著大大的步伐衝向雨中的男孩,臉上不禁漾起燦爛笑容,卻在看見男孩的表情後,硬生生垮下。
男孩的表情很驚慌、很無助,視線不斷來來回回地掃過她,而她的身影卻不再出現男孩的眸底。
那一聲又一聲的淺草,隱含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
她看著男孩幾乎瘋狂地在雨中尋找她,看著男孩的淚水混雜著雨水滑落,卻沒有一點辦法,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妖怪也有眼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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