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彈著這首曲子,淡淡的哀愁流過我心頭。
幻想你的手指在琴鍵上與我共舞,假裝你的愛情仍然填滿我心中。
冬天,冷冷的深夜。
我窩在沙發上,努力將自己蜷成一個小球。
室內凝滯的空氣充滿著凜冽的寒意,連動動手腳都覺得筋骨已凍得僵了。
氣象報告說今天會有寒流,台灣西半部還可能下陣雨。
我縮著脖子望向窗外,細如毫毛的雨絲正隨著冷風飄舞,氣象台是對的。
我還注意到,紐約今天的天氣也是寒冷的。
零下幾度呢?恐怕會飄雪吧!
你一向討厭冷颼颼的寒風拂過臉上的感覺,
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也像從前一樣,
一邊氣惱地咕噥著,一邊將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緊呢?
在你登上飛機之前,我擱在你掌上的那對手套,
你有沒有好好保存,在冬天到來的時候,用來抵禦冷徹的北風呢?
為了不讓你的手指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涼意,我花去好幾個夜晚,
在檯燈下一針一針,小心翼翼地編織著。
將它們送給你之前,我還特意反覆審視了幾回,
唯恐自己織得不夠細密,讓紐約刺骨的冷風趁隙鑽入,
凍傷了你修長而纖細的手指。
你的手指,是屬於藝術家的、上帝美麗的贈與,
是你自信和驕傲的來源,讓動人琴音流瀉而出的鑰匙。
我怎能容忍這雙完美的手被寒風傷害呢?
我的軀體仍在台灣,而我的心,卻早已在你登機的那一剎那,
隨著你飄洋過海抵達紐約了。
距離你向我道別的那天,已有兩年了。
我還記得,那是個陰鬱的日子,厚厚的烏雲罩滿了整個天空。
你的眼光定定地凝視我半晌後,飄忽地望向灰濛濛的天際。
風吹了來,你額前的髮絲隨著風輕輕地飛舞。
然後,你開了口:「小惟…我要到紐約去了。」
紐約那是個很遙遠的城市,在換日線的另一端,
隔著遼闊的太平洋孕育著與台灣截然不同的文化。
而你,要到那兒去呀!
也許你看出了我眼中的焦慮,你跨上前。
伸手環住我的肩,臉上有著微微的愧疚:
「我知道妳很驚訝,其實我自己也很訝異妳知道嗎?
有一所藝術學院寄信給我,邀我到他們學校當音樂系的講師,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有這樣的好運耶!
妳知道華人在國外很難立足,可是那所學校卻願意聘用我,
信是前天寄到的,我打算今天給他們答覆,我不能拒絕這麼好的機會。」
我仰著臉,默默瞅著你神采飛揚的表情。
不知怎地,我鼻頭一酸,淚滴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小惟,不要這樣…。」
你瞬間慌了手腳,趕忙緊緊地抱住我,
安撫似地觸碰我披在肩上的長髮。
語氣中盡是不忍和憐惜:
「妳一哭,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我知道我這決定下得很倉促,
可是我希望妳會支持我,畢竟這是我成功的機會。」
我把頭埋在你懷中,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濡濕了你的襯衫。
稍稍退離你半步,我淒切地注視你,舉起手,慢慢地以我的語言說話:
【那我怎麼辦呢?】
你看著我,愣了愣,咬咬牙:
「小惟,我無意丟下妳。可是我不能給妳什麼承諾,
我這一趟過去,連能不能教上一學期都沒有把握,我不能連累妳。」
【所以你不要我了嗎?】
打著手語,我發現手指正在發抖,
如果我能用聲帶把這句話說出口,必定是語氣哽咽,幾乎不成句的聲調吧!
「我要妳,但是我…唉!」
你的眉頭蹙得緊緊地,像是被天底下最煩?牡氖吕呪_著一般。
難道我在你心中,已經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嗎?
我的心糾結成一團,
說不出口的悲傷在胸口釀成更巨大的痛楚,我的悲痛是如此真切,
我生來破碎的聲帶卻像毀壞的音箱,任憑音響裡的樂音有多激昂劇烈,
依然執拗地不願透露一丁點聲響,沉默地封閉所有音符。
如果我能出聲,我就可以激動地喊出我心底深刻的傷痛,
用流利的言辭傳答我胸臆中強烈的執著;
而不是像現在一般,只能以顫抖的指頭拙劣地表示不願放手的依戀,
連流淚也只能緘默地吞嚥自己的悲愴,
數不清是第幾次,我再度痛恨上帝加諸我身上的殘缺。
為什麼我沒有痛痛快快哭出聲的權利呢?
我含淚望著你猶豫的神情,欲言又止的模樣。
天空突然飄下了雨絲,雨水打在我頰上,和我的淚水匯流成兩道傷心的河流。
「小惟,我只能說:對不起。」
你低著頭,瀏海垂在眼前,蓋住你眼眸的神采。
我的心,霎時無法自己
對不起,五年的感情到頭來祇賸下一句「對不起。」
我狂亂地扯著你的衣袖,強迫你讀我的手語:
【不要道歉,我不要你道歉,平,你的想法我了解,
可是我可以等,我願意等你,你不可以不要我唷!】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像一個等待答案的問號。
我渴盼地望向你,但你的眼神,你抿著嘴的樣子讓我了悟地收回眼光。
我的手,軟弱無力地再補上一個問題:【為什麼呢?】
我咬住下唇,閉緊眼睛,認命地準備接受你給的答案。
遲疑了片刻,終於你嘆口氣,緩緩道出你的回答:
「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要成為能揚名國際的鋼琴家。
除了這個目標之外, 我沒有其他打算。
至於妳,小惟,妳是最懂我的人,是我愛著的人,
可是我想往前衝,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衝,我不想耽擱另一個人的人生,所以…。」
所以,我成了你的包袱是嗎?
你看見我的黯然,又多餘地安慰著:
「妳將來的路還很長,妳的發展空間還很遼闊,
我也不希望妳因為我就放棄一切,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
但是,我只想和你一起共度未來的日子啊!
我的生命有你才美,
我只希望你的生活、我的生活能融在一起,變成「我們」的生活。
我還想再多表達些什麼,可是當我接觸到你眼底的光芒,我卻退了一步。
因為我看不見你眼中有任何依戀,我只看出你毅然決然的心意。
早該認清現實的,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鋼琴是你唯一的情人,
你的生命只為音樂而燃燒,我在你心中,永遠是可以捨棄的第二順位。
淚,又流了下來。我抹去淚痕,舉起手:
【我不會耽誤你的前程。現在,彈琴給我聽好嗎?】
你無聲地點點頭,牽起我的手,帶我到你家去。
我留戀地體會我的手陷在你掌中的觸感----怕是最後一次的觸碰了吧!
你坐在琴房中,保養得纖塵不染的鋼琴前,掀開琴蓋,開始彈奏李斯特的《愛
之夢》。
我闔上眼,用心去聆聽每一個音符,這場愛對我而言,或許也祇是夢吧!
你又彈了德布西的《回憶》和《棕髮女郎》。
當最後的旋律靜止在空氣中,我按住你的手。
凝視你的眼:【彈我們的曲子,好不好呢?】
當你的手開始在琴鍵上飛舞,我的記憶也隨著琴聲回溯到每個我們相愛的日子裡。
這首曲子的主旋律,是我在一時興起之下寫出來的;
在我彈給你聽之後,你說這調子有種悲傷的美感,
於是花了幾天的工夫,把它譜成完整的樂曲,
完成之後,你親手抄了一份譜給我,又耐心地教我如何彈奏。
我多麼懷念那段時光;
我的手和你的手一同在琴鍵上舞著,你的笑聲不時在我耳邊響起,
我雖然只能沉靜地微笑,但幸福的笑聲卻充盈在我的心中,
這一切再也回不來了,相愛的時光如今已是回憶了。
我沉緬在往日記憶裡,琴聲隨著一串輕靈的合絃結束了,
你的手還留在琴鍵上,像是不忍移開似地。
「我們還沒替這曲子取名字呢?」你沉吟半晌,開口說道。
我轉過身,望著落地窗外迷濛的雨景,雨下得再大,終歸還是有放晴的一天;
一如我對你的眷戀,即使再深刻再真切,仍是有不得不放手的一天,任憑淚水
縱流,
我無聲地吶喊著心靈深處的悲哀。
「小惟…!」
我沒有回頭,依然凝望著窗外的雨滴,
那天的雨,如同我的淚,不曾停歇。
你離開台灣那天,我熬不過心中迫切的渴望,還是到桃園國際機場去送你。
我站在一旁,悄悄注視你意氣風發的英挺模樣,
朋友都來替你送行了,祝福和道賀的話語不絕於耳:
「要替咱們台灣人爭光啊!讓美國人瞧瞧音樂才子的魅力唷!」
「哪天你要是在紐約開了演奏會,我去替你獻花。」
我看見你的臉上湧著掩不住的得意,穿梭在朋友之間,
和大夥兒握手言歡,你唇畔的笑意不曾減少。
而我這麼一個生來注定要沉默的女子,是不屬於這樣歡慶的場合的,
當每個人欽羡地向你祝賀時,我的心裡只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無法坦然地擲給你一個燦爛的微笑,我辦不到。
和一群熱情的朋友擁抱之後,你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迎上我的,
你有些慌亂,喜洋洋的笑容陡地收斂成尷尬的淺笑,
和朋友聊上幾句後,你跨著大步走向我。
「小惟……」
我擠出一抹笑,心知自己的笑容絕對太勉強。
【我來送你一程。】
你輕輕地笑了:「謝謝。到了那邊,我再寫信給妳吧!」
我匆匆點頭,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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