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相遇是在繁忙的街頭。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被囚禁在像森林般的企業大廈裡的無奈我輩,幾乎都在這同一時間被允許出來覓食,這如同沙漠裡下起甘霖的一個小時,人們匆忙地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中餐解決,並且利用所剩無幾的時間,極不安穩地趴睡一會兒。一個紅燈把人們隔開,海那邊的人們想要來這邊吃簡餐喝可樂,海這邊的人們想要去那邊吃牛排喝咖啡,必要的一些距離才能換來一些稍微的解放感覺。
有大半的人都眼睜睜的盯著辛苦讀秒的小綠人看,焦急的情緒清楚的寫在臉上。這些人對社會的適應應該都非常的良好,連同我在內。沒有人因為忍耐不住憤而把讀秒的紅綠燈給拆了,這真是難得的奇蹟。
終於綠燈亮起,像扭開的水龍頭般,兩邊的人們終於可以暢快地朝自己的目標奔馳前進。西裝筆挺的人們快歨走著,洋裝亮麗的人們快歨走著,好像都只是些衣服在走動,人們並沒有其他特徵可以分出彼此來。
我還在腦海盤算著要吃些什麼,要用多少時間吃,吃完之後要做些什麼。我相信身旁這些人們一定也都在想著同樣的事情,世界大概很難得有這樣多人在同一時間內如此地有志一同吧!希望等一下餐廳裡別擠滿了人,希望眼前的這些人別選擇跟我一樣的餐廳。這簡直像是一場戰爭,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敵人。
小綠人越跑越快了,馬路卻還只過了一半,幾乎就要失控地要求前面的人滾開一點了,前面的人為什麼不跑起來呢?應該要跑起來才對啊!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要假裝悠閒,假裝輕鬆嗎?
焦急又慌亂的複雜情緒正啃噬著我的自制力,而他就從對向而來湍急的人流裡,突然蹦地一下子閃身出現在我眼前,我幾乎要迎面撞上他。他認出我來,我大概表情非常慌張,而他實在笑得太不禮貌了。
「嘿,那麼急啊?」
「是啊,趕著吃飯。你呢?」
「我也是啊!你在這附近上班?」
「是啊!你也是?」
「我不,我來開會。不是有給你我的名片嗎?我公司離這裡可遠的呢?」
「又是不期而遇嗎?」
「你還沒給我你的名片呢?」
「我沒帶在身上。下次吧!」
「好的,下次吧!反正一定會再見到面的。那就這樣吧!我看我們擋到人了。」
「嗯,這些人就像海浪一樣。」
「你說話真有趣。那麼再見了。」
是像海浪一樣啊,哪裡有趣了?海浪把他帶來,又推推擠擠地把他給帶走,那麼急,那麼快。我翻了翻皮夾把他給我的名片給拿出來,當時一拿到根本不敢細看,連多拿一下都會覺得心跳加速,六神無主。街口的紅綠燈不知道又閃換了幾次,我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名片上的字,大概是陽光太刺眼了,又或許是那字真是太小了。
第六次相遇是在電影院裡。期待已久的新片終於上檔,在鬧區的電影院擠破頭排了比看電影所需的時間還長的隊才好不容易買到了票。拿到那票真是非常感動,可見這部片是如此地成功,連片頭音樂都還未響起之前就已經感動人了。
開演時間一到,人們又擠破頭地要進入電影廳內,偌大的廳院只開了一扇小小的門,電影院的老闆大概把這一切也給設計進去了,擁擠的人潮一定給他帶來不小的樂趣及成就感。順著人潮我走向屬於自己的位置,辛苦地跨過了好幾個人的腳,嘴裡說了大概一輩子會說的量那麼多的對不起,好不容易才到了舒服的座位上。燈開始暗下,宣導短片開始撥放,人們等不及已經開始歡笑。
我嫌人們太吵,用繃緊的表情及交叉的雙臂表達不滿,不過我想大概沒有人會看見吧!人少太冷清,人多又太吵鬧,這世界果然沒有完美的事情。身邊有兩個座位還沒有人坐,大概是為了要買爆米花而耽誤了時間吧?我為他們感到憂心,或許他們會錯過電影的開場。
在燈光完全暗下之前他來了,手裡牽著那個撞到歐巴桑的女子,兩個人小心的走著,到了我這一排時他讓女子先進入,兩個人一前一後辛苦地跨過了好幾個人的腳,說了比我剛剛說的還多兩倍的對不起,才好不容易在我身旁的位置上坐下。那個女子坐在我身邊,他坐在女子的身邊。我猜想他們應該都沒認出我來。
他們就坐在我的右手邊,所以我的右半身幾乎全部麻痺了。我下意識地往左手邊靠,心裡拼命地掙扎著要不要打個招呼,我想起今天皮包裡有自己的名片,自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自己的名片給仔細帶著。那麼,該不該給他呢?
那女子是Lesbian?怎麼看都不像啊!
那部電影真的很棒,開頭幾幕精采的就吸引住我的全副精神,也還好是這樣,要不他拍我好幾下肩膀而我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遲遲沒回應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替自己開脫。他和那女子換了座位,到我身旁說了聲嗨,我笑笑地用手比比螢幕,然後便用過份誇張的鬆懈姿態對他擺出冷淡,心裡油然昇起一股豁出去的精神力量,讓電影畫面毫無阻礙地一一進入腦裡。
散場時廳院倒是開了許多扇門,人們離開比進來時順利多了,這場電影的一小時三十分鐘裡,我右半邊的麻痺從沒好轉過。他大概無法理解我的辛苦吧!亮起燈時他就想找我講話,我先一歨想搶走話題。
「真棒,真好看。」
「對啊,真好看。怎麼,你自己來看啊?」
「是啊,沒辦法,身旁的朋友都對這部戲沒興趣。」
「這就是那天撞到歐巴桑的那個小姐,你記得吧?」
「記得記得,才不久之前而已嘛!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啊?」
「沒,那天之後才認識的。」
邊說邊走的三人就這麼出了電影院,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說了再見,說了保重,說了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才總算揮了揮手跟他們道別。慌張地走了幾歨之後我忍不住回頭瞧了瞧他們,他們的手自然地牽著,從背影看起來不管怎麼說都是正在熱戀的情侶。Le什麼?什麼都不是。
然後就不曾再有第七次的相遇,一切都沒了。他的名片原本幾乎已經要被我丟入垃圾桶,但是冷靜想想我還是將它留在皮包裡面,跟我自己的名片混在一塊兒。這世界總是充滿了許多令人措手不及的相遇,雖然我知道自己一定會避著他,可是怎麼知道哪一天他不會又那麼蹦地一下來到我面前呢?
第七次相遇會是在哪裡?走在街上我還是會忍不住搜尋著他那筆挺的黑西裝,相遇從不會是毫無道理的,不是嗎?
幸好,他不是女的。
【收錄於雨夜花短篇小說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