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來臨，艷陽仍舊高掛在天空，沒有一片雲來幫忙遮點陰涼，但早秋乾爽的風讓太陽不至於那麼令人討厭。蔓延數里的河道有灰黑色的河水流淌在其中，這是條不算小的河，對岸也有人家，三三兩兩的平房民屋，每家門前各有一片小菜圃，種些什麼從河的這岸看不太清楚，但料想應該就是九層塔、番薯葉、蘆薈、小番茄等容易種植的菜蔬。
河水水量已經不多了，河道中央的部分露出黃褐色的泥沙，一座一座像小島一般地點綴著河流風景，並且也成為白鷺鷥們歇腳覓食的好地方。這河裡還會有魚嗎？就算有，應該也是痛苦且孤單的吧！
河的這岸，一小片的樹蔭底下坐了兩個老人家，他們拉開些許距離擺開陣勢，把釣線往河水裡拋，釣竿則插在岸邊的泥土裡，完成了這些步驟之後他們就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喘了喘氣，喝幾口自己帶來的水，又是一天的開始。
「今天好熱啊。」其中一個老人家說。
「是啊，昨天還沒這麼熱呢！」另一個接著說。
早上八點過後這兩位老人家就會不約而同地來到河邊，每天都一樣，這是他們唯一感興趣並且願意花時間去做的事情。這塊河岸邊的小小陰涼地方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在這裡釣魚的年月，幾乎和這條河被命名的日子一樣久遠。
原本乾淨清涼，一眼就能看穿河床的滾滾流水，如今變得灰黑骯髒；原本大小魚兒川流不息，一天垂釣的成績可以分給左右鄰居當好幾天的晚餐，如今變得三天五天才能有魚上鉤，而且釣上來的魚兒不是太小，就是畸形噁心。儘管如此，這兩個老人家還是每天來，釣竿一放，人往放置在河岸邊的小躺椅一躺，一個夏天或是一個冬天就會這樣安靜且平和地過去。
老人家所佔據的這塊地盤是個乘涼垂釣的好地方，兩顆樹葉茂密的矮榕樹正好將這塊小台地包圍起來，樹的外圍則長滿了有一個人那麼高的芒草，一大片芒草的後方才是供人行走的石子小路。走在那小路上，很難發現原來雜草叢生的荒廢景象背後，竟是這麼一片悠閒的好場所。
兩個老人家當初在這裡落腳的時候，草還不是那麼長，樹也還青嫩矮小，他們的足跡踏出了一條小徑，蜿蜒地延伸到他們的地盤，如今這條小徑還在，但兩旁的芒草卻在半空中互相交會，使得他們要行走的時候都得辛苦地撥開會割人血肉的芒草才行。
偶而也會有眼尖的路人發現這條神秘的小徑，不過沒有人願意花時間走下去一探究竟，路人們並不認為雜草的另一邊會有什麼好看的。這對兩個老人家來說倒是個好消息，他們恬靜的生活被重重保護著，沒有人會來干涉他們日復一日像是坐等死亡般的無意義的日子。
剛過九點，釣竿沒有一點動靜，河中成串的小島上停留了幾隻白鷺鷥，還有些不知名的小鳥來來去去地忙碌著，兩個老人家偶而睜開眼睛看看被陽光照得波光閃閃的河面，偶而閉上眼睛感受光在眼皮後面跳動的舒服感覺。
鳥叫的聲音從沒停止過，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也斷斷續續地傳來，自然的聲韻催眠著睡眠神經，兩個老人家有點昏昏欲睡，但卻沒有一次真的睡著。在他們所剩不多的生命裡，睡眠已經是最不重要的部分了。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就各自回憶著過往，就算不小心跌進夢裡，夢中出現的畫面仍舊是年輕時的自己，以及那些令他們懷念的人。
年月對兩個老人家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年輕的時候他們不停比較著彼此的成就和能力，偶而較為年輕的那個輸了，便說是自己還不夠經驗；偶而那個較為年長的輸了，便說是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當年月毫不遲疑地將他們一起拉向生命的背面，朝著下坡飛快地滾落時，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也就慢慢地被消滅，如今他們是一樣老了。
他們同樣都老得失去生命的光彩，老得只剩一副乾枯的軀體，老得失去了記憶的能力。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稱得上重要，唯一還令他們在意的，就只有每天照著習慣來到這河岸邊，靜靜地守著這塊小小的領地。
兩個老人家都沒有戴錶的習慣，他們不需要刻度來告訴他們時間的早晚，因為他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時間慢慢地在前進，他們感覺得到時間。從扶疏的枝葉間穿透進來的陽光，輕輕地撫摸他們的前額，然後來到了他們乾扁枯皺的喉嚨，於是他們知道時間前進了，於是他們知道自己又多老了一些，於是他們知道，那充滿無力感的腳步聲就要出現。那擾人清夢的腳步聲啊！
芒草被翻動，兩個老人家的背後傳來草葉互相摩擦的聲音，今天又沒有意外，他們的朋友準時地來了。
「老弟，來啦。」老人家同時向緩緩走來的朋友打招呼。
「是啊，來了。」他們的朋友用缺乏精神的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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