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蟲森巴 搖滾版

265愛的鼓勵 1訂閱站台

經過法租界時我對同行的上海學生說，最接近想像中的上海。話才出口就後悔，因竟描述一座不存在的城市，且按圖索驥，植滿法國梧桐的法租界幽靜深邃，歐式舊建築時隱現於重重林蔭，曾樸藉以幻構他夢寐以求的巴黎，在浮光掠影異國景上的海市蜃樓，虛無之城，且有咖啡館及舞廳，那些歐美中東南美風的舞廳入夜開啟超時空密道，舞客與洋名舞女們相擁起舞，彼時上海是個提供繁歧幻覺的魔都。說是長得像上海姑娘，果然逛攤販不至露餡的簡短問句，回我以上海話，可惜不懂，只是上海姑娘有兵氣，白晰肌膚且帶寒光，在舊霞飛路一帶遊女如織，豐容靚飾，掩身觀賞她們時為驚嘆，魯迅說上海的少女自覺被看，「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御」，那是三十年代的女人，軀體未成熟，眼睛已經長大了，一個穿著低腰牛仔褲，粉紅色半透明無袖背心的女孩走過我眼前，散著一種萬事皆可穿透的乾淨，如同妖姬。
　　
　　從上海離開沿蘇州、南京（上海友人說南京是座悲傷的城市，曾為六朝古都隆重一時又被拋棄，我則在親見秦淮河畔時感到幻滅，三島由紀夫說「留在廢墟中活生生的美也一樣可怖」，它卻已是白骨）、安徽、杭州環繞泰半江南，再回上海已隔半月竟有回鄉之感，且若自世紀初返世紀末（在安徽我們且與馬車爭道），時空挪移、物換星流，那幾日上海多濕雨，霓紅及層層車流潤潤溶溶，陰晦卻繁華的城，雨中的美人。途中常見一標語：「發展是硬道理」，時光不待，倉促惶急之態，讓我想起張愛玲傳奇序：「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她身處亂世，親眼見及所愛城市一點一點被摧毀蝕盡，將來必荒涼，現在的上海或是中國眼神卻很堅定，傍徨歧路的我在那裡被催逼，未來一直來一直來，當下並非最好。沿山陰路走到魯迅故居，佈滿梧桐、菜葉陰涼且潮潤的小街道，路旁有行將消失的石庫門弄堂，魯迅故居在弄堂底，掛著「整修中」的牌子，再到魯迅紀念公園，公園卻關門了。倒是去了名人街多倫路，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等曾寓居此處，還有魯迅一度藉以避難的內山書店，白崇禧闊氣莊嚴的洋樓故居，一旁垂吊五顏六色待乾的衣物。銅塑削瘦的丁玲坐在椅子上看書，陽光曬著她，我坐她身旁攝相，此處乃結界，舊日不斷再現，如絕美化石，如照片中我身側黝黑無情慾，永遠年輕苗條、不敗的屍身。

　　終於沒去的是張愛玲位於靜安寺路的公寓，那被胡蘭成描寫為「華貴到使我不安」的房間，一日張愛玲醒來淚濕抱住行將叛離的情人，這是有一端永遠保持沈默的愛情，張寫她的姑姑，母親，父親，弟弟，炎櫻和蘇青，未曾言及胡蘭成，他如鬼魂般穿過張愛玲的身，「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信裡還保留一點姿態的張愛玲，從此僅在胡蘭成傳紀中現身。我們回不去了，曼禎對世鈞說。1940年同一條路上，舞女任黛黛被謀殺於靜安寺路公寓內，縊殺不足又砍之，被發現時血已流盡，肉身乾涸，申報標題：「靜安別墅內，一舞女遭謀殺」，「靜安」與「謀殺」，森森細細、瘋狂壓抑的氣息，月光下無聲的女體，「她突然坐起身來了。有人在這間房間裡。」剎那我亦毛骨悚然，據說是情殺，舞女在社會版的固定位置，如獵魔儀式。

　　「這是亂世」，張愛玲從自家陽臺望出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