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確知是否希望A在我身旁，甚至夢中亦難清晰，迂迴的樓梯長廊和兩行菩提，日照殷殷，醒來驚覺A原來未曾停止，夢裡的場景都是他的，時間打造的幻境。
你知我並非耽溺，更多的是疼惜已逝的流光，慢慢在眼前凋敗頹圮終究淪為廢墟。火車速度了慢了下來，停在一個叫勝興的山中小站上，四周都是濛濛山霧，摸不到但可想像那濕冷溫度，樹色錯落處有天初曙，日光微微間雜風動，稀薄的，一霎又一霎溫熱的光。在漸起霧的窗上寫你的名字，彷彿回到五年前在白沙灣的夜，茫白窗面依稀可見高雄港星點燈火，專注地劃著A的名，手到之處頓時開朗，高雄港看得更清楚了，黝黝水光幾許人煙，昏黃的長街。今已無可想像當時的眷戀，寫你的名更近於無意識，塵埃飛上A的臉而你留下聲音，唯有聲音讓我感覺宛若昨日，沒什麼好害怕，我還坐在櫥櫃平台上和你講電話，沒安電池的鐘時間如一，靜靜地滴答，滴答，長長穿衣鏡上映出一盆萬年青。
如今這樣的場景已不復存在，家裡大舉改動裝潢後我的房間寬闊許多，落地窗掛上夢想已久的窗簾，白色內紗迎風漲得鼓蓬蓬，雨季來時窗上綴滿雨滴，清晨雨聲淅瀝，睜眼看見潮濕淡墨的天流淌在窗前。這是我舊時房間看不到的風景，然而偶而也想念過往狹隘鬱熱的空間，心之憂矣如匪澣衣，層層熟悉氣味的堆積。記憶的堆積。我總是在危危欲墜的書塔前寫A，窗戶開著卻無絲毫光亮，抬頭見牆上紫漆漆色斑駁，潮濕的緣故連A亦沉重。我時時感到不安，惟藉書信解我心頭困頓，以致於當我想起A，更多的是我伏案疾書的情景，四周都安靜下來惟我獨坐燈前，身旁唱著英文老歌，As Time Goes By，The End Of The World．．．．．．
多年後我常常問自己，當年眷戀的究竟是什麼，是A抑或愛情？也許追根究柢最愛的其實是自己，滿足心有所託，種種只在成全一種殉道的私意。這樣說你是否很驚訝，然而這些年來我的確困惑，雖我從不相信確切的因果，仍渴望找出生命至此的蛛絲馬跡，渴望知道為什麼，當我走在台北繁鬧的街，總想明白終究孤單的理由。記憶如此虯結而往事一去不回，迷惘的那一刻往往是無情的開始，日記裡的A何等纏綿，鉅細靡遺宛若一則起居注，而如今可確定的卻只有A本身，及其帶來的，我們平時不曾注意的風景。如某個蹺課午后，我和你坐台階上等A打球回來，突然一陣風動長長菩提樹林葉落滿天，萎黃的黃綠的枯乾的重重疊疊，遠方長空昏紅有雲淡薄，間雜葉片摩娑，我們牽著手下去踩，落葉遍地幾不見柏油路面，片片在腳下生生碎裂，細細嗤嗤如耳語漫天蓋地。那是關於A最美的背景，想你應當也還記得，你一定記得的，去年耶誕你寄來的電子郵件比我更懷舊，也許因為僅管你過得再好，仍隱隱然有所缺憾的緣故。
生活難免的缺憾無可彌補，你知我優柔寡斷的個性，大多數時間我都猶豫著，因為害怕後悔不肯輕下決定。然而對A我幾乎不曾懷疑，雖最後只剩習慣仍難以放棄，喜歡一個人這件事的本質令我著迷，那怨與戀交相纏附如此無彊界，僅管因未知而不能自由，隨之而來的卻往往是堅持下去的種種原因。現在是暮春三月，教室前那株桃花心木應是枯枝初榮，不久結實纍纍，一一爆裂在風中急旋落土，飛成一弧又一弧褐色的圓。當年撿拾的果實碎片我還保留著，和A的照片放在一起，照片是我和你蹺課去偷的，鬱鬱夏日午后躲在兩坪大的檔案室裡，陽光從蒙塵高窗透入鈍鈍的光，沒有風，可以聽見同學們在不遠處唱聖歌，我們的天父願你的名受顯揚願你的國來臨，到現在我還會唱。當時唱聖歌我每每有種感覺，所有歌聲都是為了拯救我自己，那樣浩浩蕩蕩迎來卻終究擦身而去，不能抑止我日益下沉的身軀。我被包圍在那裡面，沉到最底了，高昂參差的歌聲堆疊出一浩大背景，充滿近乎背叛的狂喜。
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我當初願意的生活方式，然而願意與否又有何干，都已經過去了，地動天驚地連繫著和你之間的關係，像一椿秘密。講起高中事我總習以多年前開頭，其實才三年多，卻彷彿已很遙遠，雖然昔日種種至今想來猶清晰如昨。記得和你從游泳池騎車回校，昏黃薄暮籠蓋四野，晚風淅淅而我在後座哼歌，什麼歌不記得了，只知你也會唱，六月天稻穗正豐饒，窸窸窣窣翻側大片青綠。「也許就可以這樣悠悠走下去，峰迴路轉，有炊煙有人家有繁華，逐那一點浮花浪蕊，而至都盡。」 日記上的句子，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簡直浪漫得無可救藥。當時喜用這樣的腔調，撥弄文字滿天花雨，只是如今回頭看清浪漫的並非自己，而是因為有A的緣故一切都容易觸及，那麼容易，瞬息萬變的天與地。彼時你亦迷戀著外校的K，與我終日飄蕩校園如一縷遊魂，上東埔那一夜，萬戶無燈僅天繁星如沸，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星星，令人驚歎不已，唯我們心有旁騖在黑暗裡搜尋著兩個人， 有A和K的影子，雖然不過是兩個陌生人。
我們已經沒有偶像，然而還聽流行歌並且很會唱，雖然現在我也不刻意去聽了，仍可理解流行歌之所以普及的原因，那麼多歌詞都像在說我自己，當然，你也是如此。僅管曾唱過的歌泰半消失已久，卻永遠有新聲代之而起，如此變動不羈又如此重復迴環，多少銷沉，至少A和K都不在了，你也離開了我身邊，我不相信永恆但又那麼渴望，這也就是為何我總是迷戀奇蹟，迷戀不可詮解事象的因素之一。許久沒有A的消息了，剛畢業那年斷斷續續仍可聞知A的行跡，當時十分痛恨這關係的無法斷絕，而今卻不禁想聽聽有關A的訊息，一點就好，這是我性格的卑微之處，唯非餘情未了，僅僅是想到而已，也許有些人並不相信，但我又何需解釋，來日大難，口乾舌躁，單是細微的是非便足以萬劫不復。
是否你已明白我指的是流言，從事實生枝長葉的流言，風生水起無處不到，遍地都是汪汪的耳語。人言可畏在於無人知曉真相，亦在於根本無所謂的真相，事實離開當事人那刻起便不復存有，唯旁觀者猶沉溺其中沾沾自喜，相信自己所言即是真理。被召到辦公室那天中午你們都熟睡著，樹影疙疙瘩瘩停在走廊上，蟬鳴一浪一浪拍打過來令人發怔，偶有幾個糾察走過窗外，露出肩上的黃繐子。沒有什麼更荒謬，流言的創造性在在令人驚嘆，眾聲喧嘩反倒自己成了局外人，這種看戲的心理我完全明白。至今我仍時時想起這一幕，午睡時間的校園那樣安靜，許久許久才有飛機橫空轟隆隆佔滿天地，我沿著長廊慢慢走回去，看見遠處的雲都散開了，空出灰藍天色，被叢密枝枒和樓宇曲折分割，蒸蒸騰騰的灰藍色。日記裡寫著：九月十四日天氣晴。
除了雨季台中很少下雨，至少記憶中是如此，如今反而對台北陰晴莫測的天候更熟悉，暮春三月時有午後雷陣雨，光晃晃的天突然暗下來，劈哩啪啦直到黃昏，望過翠帷山一簾鬱鬱的水霧。在這裡我時時想念家鄉多晴的天氣，即便想起當初靠在瓷磚牆上抄寫詩經的畫面，仍是理所當然地為過往安上萬里無雲的大背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這樣的句子讓A看，A不懂原在意料之中。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原欲給A又收回，你看了直說浪漫，其實是浪漫在不直接，千年前也許是大膽的，今日卻有隱折的氣烈，因隔著時間濛濛的光。當年跟你學做紙鶴，做到一半決定放棄，唯你不屈不撓完成一千隻，裝在玻璃罐中守侯街頭，車如流水天色漸暗，燈火惺忪亮起而k沒來。今日K已是你亟欲忘記的人，應當說是不願再提起，時光等種種因素讓K終將遠離，如A的面容在我記憶中逐年淡去。但關於A的記憶其實並不只是A而已，我深知如此且珍惜著當初共有的一切，包括我們的夢想，去過的地方，看過的電影及會唱的歌。唯一看首輪是阿甘正傳，會唱的歌則很多，一陣子你總哼著南方的不要問我過得好不好，只因為MTV開頭幾秒的男孩側臉像K。那時我老夢想升旗台上的耶蘇塑像被狂風吹垮，舉校大亂因而停課，夢想不必上數學課或是不要發考卷，夢想校刊訪問味全龍隊(後因社長是象迷而作罷)，夢想很多事，如果你還記得抓飛機許願的傳統，當年我們累積的機數已足夠讓我們一生幸福，但其實誰也不相信這些。日子深邃幽長，踩在湫暗巷子裡濺出潮濕足音，緩緩遠去逸入光亮裡。A畢業了，我和你走在被水球潑濕的路上，樹下台階有人在唱歌，吉他音色無名歌，曾經我們都想學但終沒學會。
國中時代紅孩兒尚未消失之前，有一首歌形容青春是「一次小小的流離」，不明確指卻著迷於那華麗的顛沛感，後在電視上看見字幕是「一只小小的琉璃」，錯愕之餘不免失望，但因誤差帶來的美感卻始終不曾忘記。沒有什麼含意，只是想告訴你而已，其實青春真的平凡無奇，並非必要有詩般的情意，最重要的還是相信自己。這是我至今無法克服的難題，因而錯過了許多可能，當我只有一個人便註定要深受局限，大部份的時間裡，我都在學習如何做一個好人。我們已許久不寫信，網路便捷遂成偷懶最好的工具，零散口語如斷簡殘編交代你的消息，於是我知你最近看了鐵達尼，從電影院一路哭到咖啡館裡。你的暱稱如我一換再換，此國度如此無律法恰成就你我的易容慾，而你近來的「我愛你在這迷亂的城市裡」是否喻示了戀情的風風雨雨，彭羚的歌我在螢幕前哼唱，隱約明白你欲透露的不安和憂慮。然而我明白了又如何，總有一方私域旁人無法介入，去夏看盧貝松的碧海藍天，片中深湛的孤獨何等令人耽溺，即使再相愛仍無法徹底知己，因而自由或不自由，這是人的宿命之一。
最後一次遇見A是在校外紅磚道上，A騎機車與我擦身而過，回頭見A已沒入車陣中，水藍色藏青色紅色白色的車子紛紛然交錯疾行，與大片人潮同在蕩蕩蒼天之下。那亦是我初見A的地方，人來人往喧聲嘈嘈，A就站在那裡，不過是一個路人，榕樹行行在隱蔽日光裡，一一落盡深綠色。時光嘩嘩然流過去，萬般皆靜止惟夢持續，幾番見A已非往昔，是往事俱謝，在夢中亦終將陌路。一年春節坐車經過A的家鄉，以前一直想去而沒去成，經過但見數排房屋錯落山間，我在這頭A的小鎮在那頭，下有溪流，中隔一座寬長的紅鐵橋。很難說是否有任何感覺，山路顛跛著風景，很快就看不見了，蓬蓬煙靄飄繞遠遠山頭上，也許想起了A，也許想起了你，舊夢漸杳，之間多少如意與不如意，當我真正來到A生長的地方卻已失去理由。
總是有太多落空，人事不相逢而我們亦匆促，恍惚風景一一凋落，點點滴滴在記憶的長廊。舊日氣息溫厚飄塵，你還是真實的，在網路另一端憂心忡忡地愛著，迷亂城市燈火流離，照亮你一半面容，而我在窗上寫你名字，招的是你另外的部份，A也在裡面。我逆溯著，回到多年前A離去的那個早晨，燠燠六月天，我抱著天堂鳥站在人潮紛紜間，人聲嘩嘩亂我聽覺，A走過去了而我沒看見，你拉拉我的袖子，偌大廣場飛著幾顆水球，落地水花四濺，伴隨紅綠黃藍等殘骸汪成一灘又一灘，乾了又濕，濕了又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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