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人們對城市的認同,遠高於對國家的認同,因為我們是跟著城市一起呼吸長大的。
這陣子看了不少談論台北、北京、上海的文章,有些只是泛泛之論,有些觀點則有獨到之處。我同意龍應台說的,未來國與國的外交重要性將逐步減低,反而是城市與城市的外交更顯重要。對我來說,城市認同比國家認同更為切身,我不知道別人談論的上海、北京正不正確,但我在台北生活了二十幾年,我也想談談我的台北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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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二個月我也加入捷運族的行列,搭乘捷運屢屢有令人驚喜的發現。台北人在捷運裡展現了以往未被發現的潛能,無論是遵守禁止飲食的規定,或是依規定站在手扶梯的右側,空出左側讓趕時間的旅客提早前進,我在當中發現一種奇怪卻井然有序的秩序,不像街道上爭先恐後的汽機車與行人。什麼時候大家願意這樣默默遵守秩序而鮮少埋怨,這種秩序是基於怎樣的共識而形成呢?
捷運台北車站做為最大的轉乘站,每天總有最多的人群在動線複雜的台北車站地下街川流不息,無論是上午九點的上班尖峰時段,或是晚上十一點以後的最後幾班列車。事實上,捷運台北車站大的像一座迷宮,第一次到訪的旅客絕對會被它四通八達的通道搞不清楚方向,要不然就迷失在地下街裡各式小而精緻的店家,咖啡館、書店、服飾店、藥妝店應有盡有,忘了原先的目的。
不過,大部分往來行人都不必看著動線指示,如同訓練有素的工蟻,自動排成一列列隊伍,隊伍彼此交錯卻不會混亂,腳步快速而一致,閃過待在路中尋找標示的外來旅客,朝著南港線、淡水線等目標前進。快與慢,行人與外來客形成截然不同的對比。
我常常跟著上班人群在上午九點,快步地從台北車站前的新光三越出口離開,走到出口,人潮多得只能肩挨著肩緩步移動,但沒有聽到催促或抱怨的聲音,人們好像都已習於這樣的步調與節奏。出了出口,人群就呈幅射狀向四面八方散去,結束短暫有規律的集體行動作
我也曾在晚上十一點五十分,撇下pub裡正在唱歌的陳珊妮,三步併作二步跑向捷運站,趕搭十二點的最後一班捷運。等我氣喘噓噓跑到車站,卻看見那些習慣搭乘末班車的人們,不急不徐在車站裡候車,有的看書、聊天、或是講電話,我的匆忙倒顯得唐突,像是個陌生的外來客,還不習慣末班捷運提供夜歸人過去沒有過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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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晚上十點多匆匆忙忙走進捷運台北車站,在大批急著返家的人潮中,每個人都步履匆匆,快步閃過迎面而來的人群,急速走向自己要搭乘的月台。我卻注意到在人潮的一旁,有一個緩慢的動作正在進行。一個身體殘障的中年男子,正用他那缺少半截手臂的前肢緩慢地拾起地上的硬幣與小鈔,放入一個袋子,旁邊有一名捷運的保全人員以略帶憐恤卻不得不然的神情看著他。
這一幕吸引了我的目光,捷運站是禁止攤販與行乞的,捷運警察一直很勤奮取締捷運站內與周圍的流動攤販,但大批人潮帶來的商機阻絕不了跟警察玩捉迷藏的攤販。每每我在路上看到這些行乞的殘障人士,不免心生同情,但想起媒體報導許多不法集團利用殘障人士行乞歛財的新聞,害怕被騙的心理總會令我怯步,但還是有人願意相信這些人是真的需要幫助,而給他們一些錢。
看過賴東進的「乞丐囝仔」之後,我才知道行乞的很多學問,地點好不好、周圍人群的接受或排擠,都是決定行乞順利與否的因素,如果一整天行乞不到幾塊錢,那真是欲哭無淚。在捷運站行乞的這個人,由散落一地的銅板與不少百元鈔票,顯見他今天的收穫還不錯。他緩慢的拾錢動作與周圍快速移動的人群形成強烈的對比,或許是他行動不便,或許是還不想離去,在那一剎那我突然有跑去幫助他的衝動。
但看到一旁的保全人員臉上流露著同情的神色,雖然基於職責不得不趕他走,卻沒有用很強制的手段,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等待他收拾好東西離去。這二個人的身份看似對立,卻都是為求生存而盡自己的本份,每天行乞與驅趕的反覆進行,雙方各為對方讓一步,早已形成一種平衡狀態,我冒然的舉動說不定反而攪亂這種平衡,於是我打住衝動的念頭。
這樣的場景想必日復一日在台北街頭上映,繁華的街上有不少人為了生存而奮鬥,警察與攤販的趕跑遊戲,大家不過都圖一份薪水、掙一口飯吃,重覆的對立與衝突何嘗不是一種動態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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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錯過人潮在下午出門搭捷運,又是另一般悠閒情景。我總愛坐在偏西的位子,雖然會曬到太陽,但在冷氣車廂裡感受不到酷暑的溫度,反而有一種陽光灑落身上的幸福與溫暖。然後,我得以從容地看著捷運從一棵棵大樹頭頂駛過,特別是石牌附近滿樹直接又熱情的火紅木棉花,彷彿在捷運底下燃燒著,而我從上面經過,我愛極了這種感覺。
我覺得木棉花是極「夏天」的植物,它抖落身上所有的葉子,以一身的豔紅面對盛夏,碩大的紅色木棉花一點也不含蓄,大剌剌地展現風姿,隔天清晨掉下滿地有著堅硬外殼的落花,但樹上依舊是滿滿的紅花。過了一夏,它落盡所有花朵,以一棵棵光禿禿的樹幹迎接未來。小學時候,我負責打掃校門口那棵木棉花,我總好奇它怎能有這麼多精力,一天落盡滿樹紅花,隔天又開滿一樹紅花,或許我抬頭對它沈思時,被落下來的木棉花硬殼砸到,從此對木棉印象深刻,認定它就是夏天的代表。然後,在國中時愛上的第一首民歌,就是「紅紅的花開滿木棉道,長長的街好像在燃燒…」。
捷運經過劍潭圓山附近時,取代木棉的是翠綠色的丘陵,捷運大概在丘陵的半腰高吧!小時候我住過劍潭附近,二十年不變的是依舊翠綠的丘陵,圓山大飯店仍然位在丘陵的最高點,俯看著台北市與基隆河,有一種過時而不變的驕傲。山腳下是我四、五歲常跟爺爺、奶奶來此散步的劍潭公園,我還記得當時用手撫摸著彩色瓷磚拼成的壁畫,對於一幅大大美麗的圖畫竟是由小小方方、不起眼的小瓷磚拼成,我的小腦袋深深感到驚奇與不解。
過了劍潭,捷運越過基隆河,就是小時候常去的兒童樂園,當時以為很高大的摩天輪還立在那裡,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我還來不及回想過去,列車一會兒就從高架穿入地下,接著就是黑濛濛一片什麼也看不到,走入地底的捷運與其他大都市的地鐵差別不大,只聽得清脆的女聲報了幾個站名,之後台北車站到了,我要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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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喜歡搭大眾交通工具,小時候跟著父親搭乘鳴著氣笛的淡水線火車、高中時天天搭公車經過中山北路、到現在的捷運,我都是忠實愛好者,大眾交通工具恰好反映了一個都市的生活百態。我從市區搭上車後,就有三、四十分鐘的車程,一路搖搖晃晃到家,我可以悠閒地車上睡覺、發呆、看風景、偷聽其他乘客講話、觀察其他人的行為,讓思想自由自在隨著車內車外的一切,飄盪到所有想去的地方。…
~ 待續 ~
ps.要找一張足以代表捷運的好看圖片還真不容易,台大醫院也位在捷運淡水線上,勉強算得上相關:)。這張圖片是舊台大醫院的夜景,日據時代的建築在夜晚中別具一番風情,照片來自台北市都發局的「台北觀景窗」,
http://www.taipei.gov.tw/view/light/light.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