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Nick Cave與Warren Ellis，在我的心底，他們兩者就像一種早年憂鬱時代的象徵；恨的年代，黑白年代，只有傷感是彩色的；討厭自己並不是解脫獲救贖的好方法，卻因而帶來無盡的逃避──逃避裡的自己努力的，試圖掏心掏肺一邊與外在現實取得分割，一面與自己超我狂妄而卑微的對話著，並且深深信仰著一些外在所沒有的美好。窩在自己的床上，聽著黑暗中唯一的聲源擴散出整個自己，盯著音響螢幕上顯示的秒數與曲目，那時候音響幾乎一年四季未曾關閉。夢中我所聽見的是醒來時的旋律，夢醒時分的隻字片語不是自己的，而是歌曲中的有聲與無聲。很確定那不是自己的，卻依偎著那一絲絲痛苦而貼近私密的悲憫，讓自己的情緒在身體內引爆，在腦海累積。我成了瘋狂書寫的人，成了一個以音樂自衛也自慰的人，我堆著書籍，閱讀著每一片可能與自己相連結的殘緒，像是「即將溺死的男人把救生圈擲向無垠宇宙」。
Nick Cave曾經這樣形容過他的情歌。「即將溺死的男人把救生圈擲向無垠宇宙」。
十七歲時，我開始老去，實在的老去。我的臉上寫著與自己戰鬥的痕跡，我獨自轉著發條，把訊息發向一個個遠方的救生艇。或許我早應該理解，其實它們不是救生艇，他們幫助我看起來不像是個溺死的人。我倒臥的姿勢在他們看起來，也沒有美醜，將死之人與生還者，以遺忘、自責、憤怒，將邊緣的事物集中在自身，那些自殘的痛，與真正愉快的笑容，在本質上沒有差異。可以討厭自己，喜歡自己，討厭世界喜歡世界，沒有人在乎。所以，在還能夠脫去身上所有衣物，檢視自己裸身的時刻，就這麼赤裸著吧。骯髒的榮光是血液裡敏銳的要求，誠實的自我總有一天要這般的死去。那時我聽了人生的第一場Dirty Three現場音樂會，在他們首次來台時，在台下的我尚不知道這樣的聲音將引領我走向一個如家鄉海洋般遙遠遼闊的境地，那裡荒漠而寂寥，卻讓人極為平靜。像是一種不停止的單純顏色，隱藏在虛實中流竄，漸漸加劇。鼓／小提琴／吉他三式，Dirty Three帶著訊息而來，在我的音樂體驗當中。 至今我無法解釋著那樣的訊息，但顏色依然在我內心深處流竄著，以後也將不會停止。
在自己真正死去之前。「我或許該死去／在我的逝期來臨之前。」在The Proposition原聲帶中，Nick Cave這般在”Moan Thing”中吟唱著，訴說著一個人將要離開山谷故居，遠離他方，而前方盡是未知的坦途。這部電影的劇本原著者即是Nick Cave本人，原聲帶中，他跟另一位我心中最無法忘卻的音樂人之一，Warren Ellis 聯名製作。Warren Ellis，Dirty Three的主腦小提琴手，同時也是零一年正式加入Nick Cave夢幻背景樂團Bad Seeds的樂手。在我所看過他的現場四場演出中，包括私底下的互動（曾經一度在Dirty Three來台時擔任crew），Warren 的小提琴常常勝過一把最緩飆的吉他，一陣最為縝密的小鼓，其戲劇化與不把提琴當成樂器，而幾乎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的渾然韻律感，和Dirty Three之間在表演上適宜到極點的若即若離，在此世界上應該沒有第二人。他在Bad Seeds中的表現，很快的成為了最能夠與Nick Cave共同起伏的主角。他把優美寫成激劇的方式，跟Nick Cave有著相似特質，他用提琴說故事的方法，也宛若Nick Cave不把唱歌當成一件「歌唱」，而是個人的演繹與流瀉。
腦海裏曾經還真的想過，在台上都是激動到不用舞台特效的兩人，才華洋溢有交情且同樣發跡澳洲墨爾本，若真的能搭成一組雙人合作，在什麼情況下都好。這簡直是最最秘密危險的綺想，真的以Nick Cave文本的電影原聲帶呈現了。
而我第一個想法除了驚訝，就是踟躕。簡直要面對一種初戀情人與返回青春的自己所結合的激情與傷感。聽著原聲帶，我的耳朵好像掉進胃袋裡，沉甸甸的壓著那些我以為的昨是今非，幾乎無法在當下呼吸與言語，在樂音最激昂與Nick Cave開始響起吟唱／Warren交叉入Dirty Three樂章片段（的確，在”Queenie’s Suite”曲末出現的正是”Some Summer They Drop Like Flys”，我最喜愛的Dirty Three歌曲）時，一陣陣暈眩的刺亮從我眼睛前明確的流過去。無法一口氣聽完的唱片吧，眼淚不自覺掉下時，心頭還震著同為 Dirty Three成員的參與鼓手Jim White（你幾乎不用認真聽就知道那是他打的鼓，就像不用認真聽就知道那是Warren的小提琴一樣）以及Bad Seeds的貝斯手Martin Casey的渾重低咒。
循著電影悲傷,探討人性罪惡與情感抉擇的調性。Nick&Warren把歌曲大致分成兩部份：一部分是系列旋律，共有兩組六首；另一部分則是Nick Cave和Warren的交替出演，鋪陳著單純基音延伸出的蔓密網路──但這一回他們都選擇適可而止，沒有一首歌像他們自己的作品一樣不時長達五分鐘以上，而多半在三分鐘平均劃下接續下曲的分號。怎麼形容這張專輯中的Warren Ellis提琴呢？如果你曾聽被Ry Cooder在「巴黎德州」原聲帶的蒼涼卻絲絲入扣的吉他絃聲給震懾，那麼Warren應該就是小提琴版本的「巴黎德州」吧。「巴黎德州」中，Ry Cooder有Jim Dickinson這位鄉謠巨匠助陣，在”The Proposition”裡，Warren的敘事線則有著更貼合的一群樂手，還有極可能是史上最偉大的黑暗歌手，Nick Cave相伴。
那麼Nick Cave又呈現出怎麼個樣貌呢？是近期的他，早年的他，還是？當然能夠很清楚的聽出Nick Cave磁石暗闔的聲韻，不過卻不盡然是我們所知的他。總覺得在The Proposition原聲帶中，因為其對於文本創作的熟悉度相當完整，說起書來，像個舞台劇中的重點、卻若隱若現的主角。必須承認我覺得Warren Ellis是整張專輯的主幹，他的提琴感染力是最關鍵的，但Nick Cave的適時呈現，正如他在許多電影裡讓人印象深刻的出場配角。無疑問的，Nick Cave是整個專輯 概念核心，更令人感到神奇的並非他對於文學的造詣，他曾出過六本書與詩集（甚至是一個背景為類似西部鄉村式的人性失格過程電影。西部！）或者找來優秀樂手合作。他這次不像是個，搖滾樂手和歌手，他是一個優秀的旁白者，而失去了這旁白，整張原聲帶將失去靈魂，淪為Warren的大師技藝表演。很難說何者會比較好，Nick Cave的獨立置身事外或者如此般注入shots。對於近年來漸趨沉穩的Nick Cave而言，這次的表現並不是一張個人專輯，也不是插花在類似Leonard Cohen的原聲帶，甚至不僅是在「慾望之翼」中的短暫卻驚人的演出。這是他的文本，他的故事。他的另一個生涯可能性。
從”Boy Next Door”和”Birthday Party”到”Bad Seeds”，Nick Cave的轉折到上一張雙唱片專輯依舊散發著無比的個人丰采，大開大闔之餘，從未忘記自己的身分與音樂性格。仍記得太多其讓人傷感的歌詞與不像是有押韻的歌曲，「當你感到夢想倏乎消逝／你感到手足無措／要記得死亡不是終點／不是終點，不是終點」（”The Death Is Not The End”，”Murder Ballads”專輯末曲）；「噢，我們知道的，不是嗎／星辰們將會於天空爆炸／噢，但他們不會爆炸的，會嗎／星辰將有其時刻而死去……那裡有個男子説著讓自己感到疑惑的話語／雖然我從未見過他。」──這段”The Boatman’s Call”的歌詞多麼像是巴黎德州中那個站在橋上的精神不正常者。太多太多。我有時覺得，在那些根本不像歌詞的吟誦中，心底根本裝不下這麼多靠近自己內心的黑暗面。但他撫慰了我的少年時光，他曾是我的偶像，他是那種不需要多考慮會做出糟糕作品的歌手──他不在乎。在其官方網站上，banner所寫的標題是”I’m Down here for your soul’，但我堅定相信，這裡的your指的不是那些樂評家或者…….。
他不停尋覓一種救贖般的事物，從理解的源頭出發，以自我開始，因而使我們不孤單。但他也探討著上帝與死亡，愛與憤怒。他已經五十餘歲，卻仍然探討著人生最深沉的悲歡離合，依舊在舞台上呈現出最動容的一面。書寫上，他仍認真於孤寂和人性的掙扎，卻多了蒼白的世故。
關於Warren Ellis。我有個故事要說。我永遠記得當我跟他提起我最喜愛的歌曲是”Some Summer They Drop Like Flys”時，他在隔天的表演立刻演出了這首歌，並且表明了要送給後台的我。那似乎是唯一一次我在現場聽到這首歌。
有時候，我迴避著聽這些讓我脆弱的音樂。他們這麼美好，讓我顯得不知道眼前的自己，該如何面對經歷過的感動。有一天或許我會轉成更喜愛其他音樂，但The Proposition原聲帶，是一張讓我淚流的唱片。溫文德斯或許在「巴黎德州」給了Ry Cooder配音的知名度，也的確是相當美好的作品。但The Proposition帶著相同的蒼涼，無疑是更為豐富的。
而別忘了。在我們年輕一些時，在溫德斯「慾望之翼」裡出現的那位Nick Cave。當我更老一些，或許會更加理解，那些哀愁所來自的，乃是一種充滿愛的質問。
電影相關
http://www.imdb.com/title/tt04212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