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沒有聲音的電視機關掉,套上薄的黑色風衣,我一身黑的從兩好三壞滿球數的睡意中離開,步出門外。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我常常去散步,不管自己感覺起來像是睡著還是醒著,思考著什麼或只是痴呆;三四點時的前後,好像什麼都還可以做這麼一點點,還有那麼一些些可以留帶著去做。
雖然往往什麼也沒有做成。
當找出薄長大衣的時刻,這樣的季節又要把深夜拉得更長,一些些。我走到巷口,嘆口氣──這街燈在巷口,千千萬萬個巷口,千千萬萬的亮著,可是居然可以每個夜晚相似著的這麼幽微。不由得每次都要在此停下腳步,把菸從嘴邊放下,用力的吁出一口氣。
正當我以為安哲羅普洛斯要從我背後來一段說話時,這昏黃美好的時刻裡,眼裡模模糊糊的出現了一頭人的身影。兩好三壞的電視機裡,那一局結束了沒有?
走近一些些看。還真不能仔細瞧,人的身影一瞧就面熟。這未免也太像我二十歲時的女友了吧。不,這根本就是我二十歲時的女友啊。啊。啊。
我總是不知道這時要怎麼開口。在我的記憶裡,她穿著蓬鬆而軟呼的毛衣,在這個季節裡出現在我的生命。留著出眾的瀏海,修長的身軀,白皙的皮膚,一切都像是典型中,該有的典型。還有,她美麗的聲音……
二十歲。二十歲時,我把酒給戒了。大麻再也不屬於我。鎮定劑與菸草卻還是在那裡標的著我的卑微與軟弱。音樂裡面有很多叮咚不是旋律的東西,坂本龍一,大衛席微安,Christian Fennesz……。我開始畏懼讀查理布考斯基或村上龍的書,深怕自己有一天又要,將要,可能要,一定要,成為那樣的狀態。
我還是,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怎麼樣開口。
就在總以為沉默只是沉默的沉默裡,有人會從鏡頭左側……或者右側……開始說話。一般來說他可能會點著一根菸,慢慢的說;也可能舉著一把槍,把字幕像耍人般的快速帶過──影像可能是停格或者走一步像走五部般的長距離鏡頭挪移,也可能是只有黑跟白的快速剪過人影與聲音。但總是會有人,開始,說話……
說話……不知不覺沉默已經被帶走。安哲羅普洛斯回到現實中,喊「卡」。他可能只是不想讓膠捲一直跑,可能只是想吃排骨便當。但眼前的情況純純粹粹,純純粹粹只是往日情懷。我二十歲的女友,出現在(好,或者是,我走錯了棚。是『我出現在』)──
總之有人出現在出現在的出現在裡面出現。
天啊。二十歲。
當我們遇見熟悉的人。因為他們總是活著的像是死的,太過生動得像是沒有挪移過的,以致於我們可能覺得自己老了,覺得時光變了;或者覺得一切都沒有變,她還是她,我不是我而已(或者她已經不是她,而我還是我,或者,或者。)中國人發明了滄海桑田人事全非這些詞彙來說明這種狀況,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一種虛軟的尷尬。
就像我第一次遇見她時,也是這麼尷尬嗎?或者是,第二次。到了第三次,我該不會還是這麼尷尬吧?二十歲,誰曉得,誰想記得,誰想不記得;誰想忘記,誰想不忘記。
當我們遇見熟悉的人,我們可以選擇沉默的走過;也可以選擇熱情的召喚著記憶李應有的情緒。每當我們選擇前者,對方就會用後者回覆;每當我們選擇後者,對方就會用前者應對。於是,總是尷尬,拭不掉的明明有著什麼卻好像要沒有什麼,沒有著什麼卻好像就偏該有著什麼。可能我們不夠聰明,或者過於聰明,忘了設想或者,設想太多,關於這種可能的場面。
設想無論如何總只能是設想。等待無論如何只能是等待。可悲或者可喜的是,我和她都還在這個景裡。就像一首情歌好歹也該被唱完,儘管後面的歌詞一點也不重要。這時候不是都會有人從幕的後面跑出來,說:「啊,當年有什麼還沒有說的,現在不就可以說了嗎」之類的笨話,或者「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你們看起來都很好,時間過了,事情變了,可你們都還在,真好。」之類的,仍舊是,笨話。
如果可以問導演,我比較想問的是,眼前的她,是當時的她還是現在的她?這問題很笨,可是身為演員必須要搞清楚一切──如果導演不很兇,不很介意自己的藝術感被我給抹滅殆盡,我也想問,眼前的我是當時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你不是死了嗎?」
這導演厲害。讓女主角先講話。我不是死了嗎?我沒拿到腳本啊,我只是出來抽根菸,回頭還有第七局可以看呢。我不是死了嗎?我死了?我已經死了嗎。那我是該笑還是該哭,該說些什麼還是閉嘴聽妳講?妳有打算要講嗎?
妳不能說:「妳不是已經死了嗎?」然後就沉默啊。這樣我會恐慌的。
(導演說,可以,她可以沉默。)
所以,導演你的燈光也不打算換就是了。那麼,換我說。
「啊。我死了嗎。那,這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要那個,擁吻?」
(我看見導演在搖頭,『世界上也有這種對白!』。可是我是真的蠻想吻她的。)
「妳看起來很美。」
「嗯,我是說,妳還是很美。穿著這身衣服,也很好看。啊,妳幾乎都沒有變。妳看起來還是很漂亮。」
關鍵是:二十歲啊!!妳忘了嗎!!
真想尖叫。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她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以致於我的死亡變成一種探詢似的堅定;她的眼神在燈光下專注得像一隻貓,在這一刻就是要鎖定住你。那我倒底死了沒,我想偷問導演。
(導演什麼也沒比,指示鏡頭帶到我臉上的特寫。應該是相當蠢傻的表情吧。)
「那個,我們,好久不見了。」
「所以要擁吻嗎?嗯?」
「好啊,好啊。我想吻妳。」
「嗯嗯。可我不想。」
(導演,搖頭。)
「這麼說來,我是死了?」
嗯嗯。
「所以,妳知道我已經死了?」
嗯嗯。
「那麼……距離我死後已經一段時間了嗎?」
嗯嗯。
「妳…..我……我死的時候,跟妳在一起嗎?我是說,我們還在一起嗎?」
嗯嗯。
「我們有上床嗎?我是說,後來我們有上床嗎?」
?
「啊,不是我記不得。只是我連我自己死了都不知道嘛。」
嗯嗯。
「所以,我是怎麼死的?」
(我們不妨把鏡頭拉回到剛剛關掉電視機的畫面。這個男人,黑衣著的男人,並不知道的是步出門外要迎接的是一種自己的死亡,一段自己的戀情,一些自己的過往。甚至,這個男人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已經死了,他不知道眼前的人說的話在哪一個時空位置,可是他很確定這一切是真的。
而只要確定這一切是真的。我們的男主人翁,就要陷入一種無可救藥的悲哀中。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還必須要這樣去探問,他甚至已經忘記有沒有與他做愛過的昔日戀人。還有他的二十歲!悲哀。悲哀。
而他甚至想要跟女主角先來一段擁吻!)
沒錯,我是想吻她。我愛她。她看來這麼美。這一切看起來都千千萬萬平凡得好美。我的菸剩下兩口,風起得快,菸燒得快。我已經死了,菸燒不燒理論上都無所謂,可是我已經,「死了」?
(導演唇語:你還懷疑啊!!不要浪費我的底片。)
「我死後……妳去了哪裡?」
嗯嗯。
「嗯嗯?妳不想說?」
嗯嗯。
「那,我死時,妳很傷心嗎」
嗯嗯。
「不要傷心。妳看,我在這裡啊。讓我抱妳一下」
嗯嗯。
(在男主人翁與女主人翁擁抱的同時,畫面可以往上拉,從燈光的位置,再拉回來,然後請二號機給我們一個長鏡頭。是。正是這樣。完美。)
我和她擁著。這麼美麗!我幾乎想要掉淚。我這才發現,我真是想念她。我把她摟得更緊,試著將她的頭髮向後撥開,找到她臉頰的位置。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哭出來了,在這昏黃燈光下的她,跟那時全速將我吸入的她,還是一樣的美麗!而我想也想不起,我怎麼樣離開她的,我只是想要親吻她。
但她將身子往後,僵直著,移回她原本端坐著的位置。
(場景敘述:這巷口鄰近於附近一個公園。一路延伸過來的長凳子到這裡是最後一座。馬路上有凳子有些奇怪,但我們的男主人翁常常在半夜裡坐在此抽著菸,觀看偶然的車輛經過,更多時候,享受這種午夜的燈光寧靜。)
她沒有讓我吻。她開始說話,像算準了的似的。
「你真的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她的眼神裡有些落寞,當她這麼說。然後她把眼神轉向她的鞋跟。一樣的鞋跟!我想起來了!那是一樣的鞋跟!
會不會我回到二十歲了?會不會?
(導演擺擺手。看不懂的暗號。)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嗯嗯,唉。
「怎麼了。」
嗯,我本來,就要跟你問這個的。
「……是這樣啊,那,讓我想想看啊。」
嗯嗯。
她笑了。我則一臉糊塗。我就這麼死了,怎麼死的?我該不會像三島由紀夫,查理布考斯基,還是太宰治那樣死的吧?應該也不是像Jim Morrison,Jimi Hentrix還是John Lennon般去世吧?難不成,我是像Matthew Jay從樓上掉下去?難不成我是跟John Denver一樣死於空難?
(您瞧瞧,John Denver都出來了……)
我想不到。我連我自己是死的都不知道,怎麼想得到。
「先別說這個吧。讓我吻一下好嗎。」
嗯嗯。
(男女主角擁吻時,時光會向不停向後推的,喚起觀眾與角色內心的一切。他們可能會想起了許多什麼,即使未必敢說出來。但這個動作,沒有激情的擁吻,只有一種穩定與存在的彼此,已經達到了鏡頭裡所要的氣氛──如果要帶進音樂,請務必小心,否則變成爆笑。)
「我怎麼聽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唱歌的聲音?你有聽見嗎」
她把唇生硬的移開。確實有個聲音。但無妨呀。
「那個好像是美空雲雀。」我對她說,試著再擁她入懷。
嗯嗯。
(導演微笑。)
美空雲雀的聲音,在某些時候有一種撫慰感。加上剛剛的擁吻,我似乎真的想起了好多事情。關於女孩喜愛的一切,我當時送給她的卡片,我們時常牽手散步的地方。也曾在這樣類似的燈光下,吻著彼此。那時我們好害羞……
但我死了。
「嗯嗯。你是怎麼死的?」
妳不知道任何一點點理由嗎?
「嗯嗯。沒有人知道」
就,我在跟你交往時,突然死了?
「嗯嗯。」
用藥過量?上吊?
「我不知道的…..」
她看起來真的很傷心。難道我死於那二十歲。而沒有任何兆預的離開了她的生命?那時,我們真的已經做過了愛?我們真的互相說著我愛妳?我們真的珍惜了那些我不知道丟去哪裡且想不起的死亡之前的時光嗎?
我有好多話想說。但她的眼神看來這麼憂傷。
二十歲。而我在思考的是,這樣的夜裡,隨著季節會被拉得越來越長。至少這個時刻裡,我二十歲的女友正漂亮端莊的在那裡,像是當年。雖然她說我已經死了,雖然她說她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雖然沒有人知道。但我相信我死了。
我已經相信,我是死的。
「那你又出現在這裡做什麼?」
「啊……我出來抽根菸哪……妳呢,怎麼在這?」
「我出來買麵包。還有水。」
「還是只吃麵包跟喝茶喔,妳又變瘦了。」
「你更瘦!」
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情緒反映詞。她不喜歡我瘦。
「妳……等下就要離開了嗎?」
嗯嗯。
「我送妳回去,好嗎?」
嗯,沒關係,我可以的。
S啊,妳不能離開。妳來,告訴我我死了。我對妳好抱歉,我好自責。可是如果我真的死了,下一次見到妳,會是在哪裡?告訴我,妳會在哪裡?
「告訴我,妳會在哪裡。」
我會在你的二十歲裡。祝你二十一歲生日快樂。那時候你已經死了。
如果,我可以。我希望能夠回到電視機前,持續那兩好三壞的睡意。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哪裡。但一切很美,燈光好氣氛佳,我和妳還有很多可以聊。我們可以聊妳喜歡的女歌手,可以聊那隻虎斑貓,可以聊我最近的寫作。如果我已經見到了妳,S啊,不要讓我被留下在這死亡裡面。
她哭泣了。
「你還不懂嗎?你這傻子。我好傷心。你已經死了!」
即使看到我現在在妳面前?
「嗯嗯。」
可是妳該對我說些什麼吧。妳這樣就要走了……
「你要知道。我是很喜歡著你的。」
「妳愛我嗎?」
「我是非常喜歡你的。」
她走了。我以為她會說:我愛你。我是愛你的。
我往公園附近繼續前進。據說我已經死了。而清晨也快要過去。或許該場比賽已經結束。我的二十歲,我的戀人啊。拉緊著風衣,我又想起這個季節裡她穿起來最好看的蓬鬆針織毛衣。
我已經死了。拉著風衣,我決定還是把剩下的菸抽完。散完這場步。如果我的身影看起來低調悲傷,孤寂沉靜,這是身為男主角一定要表達出來的。
(導演:意境!!)
S,我愛妳。即使我已經死了,不知道那樣的死是不是就使得一切停在那裡了呢?
我該多擁抱妳一下的。如果我沒死,說不定我已經娶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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