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高中開始，關於英國的一切漸漸進入我藍色高中制服（雖然只穿了不到一年）裡的身體與心理。我開始用力的讀一些書名看起來很沒邏輯的書，聽一些看專輯封面不知道哪個是團名哪個是專輯名稱的唱片，「猜火車」那時還是讓我最震撼的影片；BBC的John Peel健康得很，兵工廠隊的贊助商應該還是JVC，綠洲合唱團開始走下坡。只要來自大不列顛，我似乎都有很巨大的好奇與熱忱。威爾塞爾夫的出現可以說只是這一切一切裡面讓我引起興趣的一小部份，不過他的第一本中譯本照英文直譯過來，真讓人覺得簡直是一張搖滾樂唱片──「給頑強男孩的堅固玩具」，一切都非常符合我當時的好奇與直覺。「像麗池一樣大的快克」是這短篇輯的首篇，名字並不特別吸引我（聰明讀者如您應該了解為什麼），但從家裡牆面挖出一堆快克，然後呼應到某個很有名的作家寫過很有名的小說裡去，確實是一個厲害且大膽的技法。
如果我還記得夠清楚（而我也真的記得有夠清楚），我簡直是著了魔喜歡上這本書。它簡直把我從一堆垃圾參考書和，三流英國樂團裡挖出來（那時英國三流團還真是不算少，當然等級與參考書不是同一件事情），在我面前狠狠踢進了一球四十碼外射門，給了我最具場景性的震撼，其情境感之真實，卻總是竊笑似欲言又止，像是狡猾的足球前鋒，在故事裡不停的耍過讀者（與防守球員，衛道人士），然後停在門前，自由的選擇要用什麼角度攻破毫無招架之力的守門員。威爾在「給頑強男孩的堅固玩具」裡的八個故事幾乎全都在講不同的主題，有許多議題還互相八干子打不著，快克掏金族、商用德文天才幼兒、錯誤設計的性愛場景、牢裡奮發向上的寫作人類（恕篇幅與編輯的提醒，在此不評論小說內容），這些事情一路聽這位姓塞爾夫的痞子講完，聽的人應會有兩種反應：第一個，精神分裂到想跳車（如果你剛好在火車上的話），第二個，像被電吉他電到一樣，然後很安靜的（請記得，要很安靜的）把音響轉到最大聲（如果你耳邊正好有音樂在放）。以上兩種反應同時發生在我身上，在火車上讀完這本小說後，我把耳機裡的Placebo轉得非常、非常、非常大聲，然後走到車廂廁所裡蹲著，突然不知道外面滑動著的世界應該是長什麼樣子（其實暈眩也有可能，誰也知道根本是火車在滑動）。這是一個震撼的過程，他的文字有著一種他故意試著避開的魔力，想要告訴讀者事實就在眼前，我只是個說故事的人。而世界之大，就像它是多麼渺小可以通過許多縮影來理解。
八個故事，八次射門機會全部強勁的足以穿透球網以及我尚稱懵懂的心靈。此頑強男孩的頑強程度直指英格蘭國家隊正選前鋒，進攻力一流，腳法多變，射門角度永遠出乎意料，最重要的是正統英式踢法，但怎麼樣都經得起再三重播。即使是最讓我困惑的「臨創獎」；就是那獄中勤勞寫作但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出獄的可憐傢伙。困惑原因在於，我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威爾的道德感作祟，或根本他只是想逆向的逆向操作，或是預設了讀者知道他不會逆向操作而刻意逆向操作。這與後設無關，而是你很難抓到威爾到底想要給你什麼樣的結局。
結局。威爾其實最想要趁著你擠過人群去上球場廁所時，把球踢進──他的故事總讓你對於結局有著一種奇異（可讀者總覺得奇異也是應該的，這是威爾厲害的地方，他的零和狀態是，要不跟著我，否則就是閃人吧）的期待：既希望是你想的那樣，又不希望是你想的那樣。總之，結局都是很威爾塞爾夫的「那樣」。他的詩意是最具當代性的大不列顛卡夫卡式的虛實實驗，且根本不需遙想的遠方或過多藥物性愛搖滾樂，這都不是他最主要的核心。威爾比卡夫卡更具幽默感與觀察力，至少，在這個卡夫卡已經去世的年代。有評者說過保羅奧斯特是穿著膠鞋的卡夫卡，那威爾塞爾夫在我看來是一個穿著傳教士道袍加馬汀大夫鞋的卡夫卡。
他看起來勇猛頑強，但其實也挺愛說道理的。
第二本，也是目前唯二中譯本裡，可以分析得出道袍的原料。威爾將眼光放得更為遠，這次他的戰場不僅是足總杯或聯盟杯，他想要直取歐洲冠軍盃，於是耍炫技是不夠的，書中最長之同名中篇「瘋狂的數量理論」以不尋常數量理論為楔子，導出精神治療的特殊面向，涉及英國社會當代的集體問題：面對精神疾病的態度與社會壓抑和憤怒的擴張之間的干係，不露於表象的失態狂暴，讓我想起語言學中的「話語」（discourse）和傅科對於非理性人物的研究。威爾引用極多數量理論（這回不僅以過人天賦取勝，而是有研究過對戰對手的錄影帶）的研究報告，並以研究人員的身分在不同階段學術實驗中的經歷，探究精神治療的型態、行為和現象。「九號病房」也以精神治療作為基調，透露了一種「精神病院裡的人真的比外面的人來得不正常嗎」的類比型態角度，來衡量現代社會的荒謬。
「等待」一文尤其讓人驚訝於作者對於時間，或千禧年時代意義的掌握（英文版著作出版時，是一九九一年）和遠見，「人們都在等待著些什麼；他們知道有什麼將要發生」將舊世紀末新世紀初，人類集體期盼並焦慮莫名的心態掌握得像是他剛從那個地方回來一樣，是我讀過寫得最深刻的關於等待的小說。不願等待的人群和不知自己為何等待卻期待著些什麼的普羅眾生們，是威爾的同情與同理性質的來源。即使在頑強男孩的面貌下，不管如何諷刺，你依舊能夠感受到他那一股想要衝出來說話的心情。從一種解構的方式去看一些非常態的故事，從中拋出的警訊和疑問、對於事物本質的各種面向的理解無疑是更具挑戰性的，卻也讓人得以拋開所謂的理所當然，進入一個純粹的思索模式，用理解和全面的角度去看待現代生活。威爾的踢出的球雖然強勁，但畢竟也得穿過了我們所看見的綠色草皮，他是入世的。威爾是第一個教導我如何去理解現代性的人，身為一個寫作者，在如何把看似荒誕不經世事轉化成為有力的小說信息（三十碼自由球、兩翼吊中）上，威爾是我最忌妒也最欽佩的教練與射手。
(原刊載於零五年五月號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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