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朋友的邀約,我到了民生路上那間美美的小畫廊,參觀一位台灣女畫家程夜的油畫展。程夜是N市有名富商的獨生女,她行蹤隱密,很少人真正認識她,只知道程夜一直在美國學音樂,繪畫其實是從小培養出來的興趣。
畫廊裡掛著十多幅作品,有歐遊風景、野外寫生、靜物、女人或小孩的人物畫,尤其人物畫佔了大多數。
畫廊裡的人雖不多,卻如細水長流般地從未斷過,而且有個奇怪的現象,所有參觀者都是女的;她們用崇拜,幾近迷戀的眼神仔細打量每一幅畫,那種癡迷的模樣,讓人打心裡湧上一股詭異的感覺。
程夜的畫功不錯,只是在我看來有點陰森。
歐遊寫生系列竟然全部是由深淺不一的灰色畫成的。
古堡在飄著細雨的黑暗中,只從窗戶裡散發出冷冷的燭光,昏暗的房間裡似乎佈滿奇異的黑影。
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教堂幽暗、冷清,四周是蕭條枯瘦的樹林;畫的角落,神職人員包裹層層衣服物並藏身在柱子後,低頭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人看。
一般畫家的靜物系列也許是花、水果、銀器,而程夜的靜物不是解剖室架上泡在福馬林裡頭的眼球和奇奇怪怪的器官;就是解剖用的各式刀子、鋸子,在手術室用的無影燈下,散發出冷酷的光芒。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心裡有個小小聲音不斷向我發問。
很明顯地,程夜筆下的人物系列最受歡迎,也許是因為畫中的主角都有一張冷酷蒼白卻美艷的臉孔,每幅畫旁邊都貼了紅點,表示有人認購。
雖然程夜習慣用黑、灰來作畫,但是人物卻是色彩繽紛的。
一幅91x116.5公分的油畫映入眼簾,在寬敞舒適的按摩浴缸裡,躺著一名全身赤裸,身材姣好的女人,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半邊臉龐;被血染紅的水,剛好淹到她鼻孔上方,一隻露出的眼睛翻出佈滿血絲的眼白。地上有把鋒利的刀片,沾染在雪白的磁磚上的鮮紅血跡看來更加刺眼。
我開始有點害怕,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另一幅畫上。
綠意盎然的公園裡,一個用粉紅緞帶綁著兩根辮子,身穿湖水綠洋裝,臉色蒼白但是出奇漂亮的少女,正一腳把池塘邊的癩蛤蟆給踩扁。蛤蟆黑黑綠綠薄薄、充滿突起的皮,和白裡透紅糾結一團的腸子濺在少女小小的紅色皮鞋上。女孩拍著手,唇邊帶著一抹微笑,在耀眼的陽光中跳躍著。
而最貴(20萬)、最讓我抓頭的是一幅40號油畫,畫裡有個玻璃瓶子,瓶裡裝了個長頭髮女人。女人沒有雙腳,頭往後仰,頭髮亂散在肩膀上;胸部以上露在玻璃罐口,雙手無力地下垂;胸部以下沒有表皮,所有的器官外露,浸泡在培養液裡,像是一棵巨大的水耕蔬菜。
我按著狂跳的心,急忙走出畫廊,點起一根煙,邊抽邊想著待會要不要去給家裡巷子口那個〝仙姑〞收驚。
其實程夜有個畫室,當然,每個畫家都有個個人專屬的畫室;平時畫室並不對外開放,但是偶爾會用用來作朋友聚會或是辦個小型畫展,一些在文化圈工作的朋友這樣告訴我,而且就是這個週末。
所以,在一個陰晦雨天的下午,我獨自前往程夜的畫室。
在中區繁華商圈的老巷子底,站著一棟兩層樓的小洋房,鬧中取靜,實在是個不錯的地段。洋房的大門敞開,經過一個鋪滿白色鵝卵石的小玄關,就可以看到充滿輕音樂和花香的畫室。
畫室裡有幾個看來三十出頭的女人,大部分長髮披肩,著西服褲裝,手持香檳,她們臉上都有微笑,並且都在低聲交談著。
這時我才真正看見程夜長什麼樣子。
一把黑亮的長髮優雅地盤在腦後,戴了一對單顆鑽石耳環,大眼睛上有對長長的睫毛,嘴唇豐厚,皮膚白皙而且身材勻稱;她穿著一件黑色連身長裙,胸前繡了一個粉紅亮片釘成的冰淇淋筒。
幾個女客湧上前去聊了起來,氣氛變得熱鬧;另外還有幾個客人,目不轉睛望著牆壁上幾幅小號油畫,眼睛閃爍著光芒,嘴巴微張,不停發出讚嘆聲。
程夜和身後一個皮膚潔白,穿著深色窄裙,戴著銀框眼鏡的長髮女人,一起捧出幾盤小點心。
那張熟悉的漂亮面孔,不知在哪見過?
咦? 不就是台灣有史以來最出名的外科整形女醫師林肇齊。她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我帶著一肚子的疑惑到處閒晃,不知不覺走到小洋房後頭的院子,漸漸地,聽不到畫室傳來的音樂與人聲。
後院種了很多綠色植物,有假山、池塘、金魚和小小的水車;宜人的景色,和程夜的畫風完全不搭。來了半天,雖然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也看不出來程夜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正打算要走,眼角卻瞥見假山後竟藏了一道窄小的鐵門,鐵門上栓著鐵鍊和一個大鎖。我上前撥弄,大鎖顯然沒有鎖緊,〝喀〞一聲彈開了。
我取下鎖鍊,溜了進去。
一條窄長的樓梯往地底通去,在盡頭處有微弱的光線。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底層,微弱的光源其實是一根正在燃燒的蠟燭;四周一片漆黑,我只好舉起燭光,讓眼睛慢慢適應這個幽暗的空間。
死寂的空氣裡傳來〝咯咯.. 咯咯…..〞的微弱聲響。
透過昏黃搖曳的光線朝著聲音走去,那是個巨大的玻璃罐,弧狀玻璃上映有我的影子,奇怪的液體裡泡著一副人體腹腔,大腸小腸像教科書裡的彩色繪圖,整整齊齊出現在眼前;肝臟發出美麗的均勻的紅豆色;瓶子旁有兩隻美麗的,下垂的手臂。
那棵人體水耕蔬菜!
我把蠟燭舉高了些。
一張沒有血色沒有表情的臉藏在散亂的黑色長髮間,她的眼睛睜得老大,有點像死魚;裸露的胸部剛好架在玻璃瓶口,嘴裡插了好些管子,喉嚨發出咯咯聲,一台維生系統似的機器在旁邊呼呼聲運作。
她緩緩舉起右手向我伸來,卻又無力地放下。不久,咯咯聲停了,
我強迫自己壓下恐怖的感覺,在牆壁上摸到開關,打亮了電燈。雖然只是一盞昏黃的燈泡,也已足夠讓人看清地下室的全貌。
好大的一個空間哪。
沿著牆邊擺滿了巨大的置物架,架上堆滿各種尺寸的玻璃瓶,裡面不外乎就是眼球、連著頭髮的頭皮、修長的指頭、一截均勻的小腿、扁扁的青蛙和肚腸膛開的肥大老鼠。架子中間圍了張擦得亮晶晶的解剖檯,成套的解剖刀具排列在一旁的手推車上;再旁邊一點是一個大得有點像浴缸的不繡鋼水槽。
地下室的後段是張床,床頭緊靠著牆壁;床上鋪著白色蕾絲花邊床單,非常女性,非常柔軟。床架是銅做的,一連串鏤空的花草爬藤雕花系列構成美麗的床頭板。
我走近床邊的矮櫃,櫃子上擺了兩個銀相框,框裡頭是兩個女人的彩色相片;她們神韻有點相似,只是其中一位似乎變得比較漂亮。
〝整型前〞、〝整型後〞閃過腦海。
我抹了抹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正準備拔腿落跑,樓梯間傳來一串腳步聲,然後所有燈光突然大亮。
程夜牽著林肇齊緩緩地走了下來。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每個都希望自己可以變得更美一點。而我可以幫她們達成願望。』林肇齊瞄了我一眼。
『我用顏料紀錄每個女人最美的時刻;而她讓她們的身體可以永遠保存。』
『只有妳完全不受圖畫的影響,還自尋死路找到這個地下室。』
程夜舉起修長冰涼的手指頭,輕輕滑過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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