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明怕我再問下去,戴上帽子站起,我跟著起來。格勒進裡屋拿出捆好的六瓶啤酒,張黎明把錢放在桌子上。他說:「你不能問太多,他們不習慣。」
晚上我倆喝酒,聊著天葬。張黎明突然說:「那個女人才十七歲,叫米瑪。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孩子還在肚子裡。」他沉默了。
我掐滅了菸,看著他發白的指頭摸著桌角。靠牆的軍用單人床頭上,印著個紅五星和部隊的編號。靠木床和桌子的牆壁,貼了從畫報剪下來的航空母艦和頭髮油亮的日本明星山口百惠。地面很潮,鐵腳架和電線堆在門後臉盆架下面。唯一的窗戶也糊了些報紙,剩下的上半部透過玻璃,還看得見變黑的夜空。公路早就沒有了車輛往來的聲響。這樣的夜晚假如走在路上,會更覺得無聊。
張黎明站起,踢了踢地上的白電瓷瓶,又躺到床上對我說:「你也看到了,這裡的老百姓沒那麼多規矩。多數人沒見過照相機,米瑪的兩個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機是怎麼回事。」
「她有兩個丈夫?」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勁,人都死了三天了。
「你明天會看到她。」他閉著眼。「米瑪不是本地人,剛滿六歲時就從乃堆拉遷來,小時候是家裡兄妹六個裡最瘦弱的一個。不過,長大就不一樣了。她還去龍馬孜上過三年小學,那會兒她後母還活著。」
「她後母叫什麼?」我覺得是個故事,拿出了筆和日記本。
「別,別寫下來。她後父是個酒鬼,一醉了就唱歌,還要抱女人。有時就抱米瑪。村裡人人都知道……十幾歲的女孩哪能推開那麼個大漢子。」他聲音焦躁不安,我知道他快要罵人了。剛才喝酒吹牛的時候,他就不住地亂罵。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習俗,你何必生氣。」我說。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風向,電話線一動不動。我也走到門口。這裡夏天沒有蚊子,湖面的濕氣溢進來,使人覺得陰冷孤單。
「能帶我去看看嗎?不去也無所謂。」我又改口說著,把手電筒放回口袋。
他低著頭戴上軍帽,來回扯了扯帽沿,從桌上抓起鑰匙和手電筒:「走。」
我們倆又鑽進村子,沿一排黑乎乎的只能過隻牛的泥牆夾縫往上走。手電筒照亮些無聲無息地縮在路上的牲口糞和雜草,狗叫聲響成一片。 (待續)
他推開柵欄,朝一間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語,我倆就鑽進屋裡。
幾個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臉轉過來,張著嘴看我。一個歲數稍大的站起,張黎明還用藏語說著,其他人也還看我。我拿出菸遞給他們,又拿出打火機點著。昏暗中只能照亮些牙齒。我啪啦又打了一下,調大了火苗。他們的下巴鬆弛下來。我把打火機送給那個站起的,他接過坐下。這時視線就都移到打火機了,他們互相傳看著,對我笑笑。我也放鬆地坐下。旁邊的人把塊乾羊肉切下一片給我,我也掏出刀削著吃,比前幾天吃到的香。我和張黎明接過青稞酒,味道還沒泡好,太甜,青稞皮還漂在酒裡。我想起也許是死了的米瑪做的酒。
屋裡是令人窒息的牛糞餅、菸味,使我不敢深呼氣。眼睛漸漸習慣了,便掃了掃四周。這裡和其他藏民家一樣簡單:沿牆高出一尺的木櫃上鋪著卡墊,牆用石灰水刷過,進門右邊還有間裡屋,沒有門簾,黑乎乎看不清。大概是米瑪住的內室,或堆雜物的倉庫。火堆正前面是個老式的藏櫃。靠牆邊貼了張佛畫:一個無常鬼手握生死輪迴大圓盤,張著口嚇唬著活人。底下還貼了幾張藏文的佛經片斷,都是印在些紅紅綠綠的紙上。幾條雪白的哈達躺在那兒。
大概他們說到我想要看天葬的事了,幾個人一邊看我一邊點頭。
過不久,張黎明站起,也叫我起來。他帶我走到門後,用手電筒照著一個用電線紮著口的麻袋,袋底是泥土做的幾塊土坯。
「這是她。」張黎明說。
我把手電筒的光在麻袋上晃了幾下:裡面的米瑪坐著,臉對著門後那塊牆,頭很低,大概是紮口時按下去的。
回來躺在軍床上後,我一直睜著眼,想著米瑪。
死人和活人唯一能同存的,就在想像裡面。她一定會唱山歌,也常在山坡或路上,有時是汽車上,聽到她清亮的嗓音。頭髮在彎下腰幹活時,就滑到耳朵兩邊。我又把在汽車上看到的那個姑娘的臉移來:圓臉,兩腮發紅,鼻子不大,眼圈烏黑,脖子往下的胸脯塞滿了襯衣,第二個扣子掉了,一隻迴紋針拽著兩頭。裡面黑幽幽的,不時隨汽車顫動著。
張黎明查完線路回來,擰開燈,面無表情,點了菸就挨著我躺下。
他終於說話了:「告訴你吧,反正你又不是這裡的人,待兩天就走了。我要不說出來還挺不好受。」我坐起來,把枕頭豎在背後聽著。他說:「我跟米瑪很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沒調防。這地方可不是人能長久待住的……最初我在山上碰到了她,我上山換電話線,要翻兩座山……她把羊撒開,坐在山上待著,我下山時背著一大捆舊線,很重,招呼了一下就坐在她旁邊。那是個挺熱的下午,我只穿著背心還出汗。羊都往有風的地方吃著草。她一直看著我,好像我不是男人似的……」
我想起在瑪曲縣碰到的那個藏族姑娘,她也是那麼看了我,就消失在黃河兩岸的草原裡。
「我告訴她,是通訊站的。她沒聽懂,我也還不太會藏語。我順著電話線指到下面的房子。她就笑了笑,又轉臉看著崗巴拉山頂……米瑪說見過我,還問我住了這麼久了還不回家。那天,我剪了一大段電線給她,叫她拿回去曬衣服、捆東西用。」
「以後我倆常在山上見面,我的藏語都是跟她學的。」
「去年,也就是這時候,米瑪突然撞進屋裡來,我倆就睡在了一起。這之前她從未住下來過……她可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女人。早晨,她推開我說要回去了,她還把從小佩在身上的綠松石項鍊塞在了枕頭下面。第二天下午,才知道她要嫁達娃和多吉了。咳,這事要是傳出去,非毀了我不可。」
我點點頭:「你正在服役,我知道,亂搞男女關係,軍法可以逮捕你。」
他從抽屜裡一些電子零件中翻出了項鍊,我挨近檯燈看了看,是串瑪腦石的,間隔幾塊就串個紅木珠,一塊很大的綠松石垂在中間,光滑烏亮,還存著女性身上的那股奶味。腦裡又閃過坐在土坯上的那個麻袋。
「後來她又來找你嗎?」我想告訴他,明天不看她的屍體了。但沒說出來。
「不想都告訴你。」他把軍大衣往臉上扯了扯,準備睡覺。
白天和夜晚真是兩個世界。那些迷宮似的黑路都不見了,眼前每條土路都帶著不同的真實通往每一家,夜晚如同和這裡無關的夢境。
爬上了天葬台,太陽已經昇起。這裡不像拉薩的天葬台,在一塊伸出來的巨石上,而是在山半腰,在山丘連著大山之間的一塊平坦的亂石崗上。幾根鐵棒深深地砸在石縫裡,幾段繩子勒在上面,旁邊有幾把生銹的刀子、兩把大錘和一把斷了柄的斧子。四周散著沒敲碎的骨頭渣子和死人頭髮,還有碎了的塑膠手鐲、布片和鷹屎裡拉出來的人指甲。
山上很靜,鷲鷹還棲在山頂。下面的羊卓雍湖開始起霧,一朵朵霧慢慢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見了。貼著湖面的霧氣又扭動著散開,如女人起伏呼吸瀰漫著湧向山腳,輕飄飄地升高,把血紅的太陽遮住。他們從霧裡出現了。老大達娃背著麻袋,他們大概請不起天葬師。老二多吉背著口袋和暖水瓶,還有只平底鍋。走在後面的是個披紅袈裟的喇嘛,還能認出他就是昨晚坐我旁邊的人。霧跟在他們後面升騰。他們都對我笑了笑。
解開麻袋時,她露出來:四肢用繩子捆在前胸,像剛出生的嬰兒。後背上用刀劃了個卍吉祥符,劃開的肉已經乾縮。繩子一鬆開,她就摔在地上。他們把她的頭固定在鐵棒旁,把身體拉直。這時,她仰面躺著,眼睛對著天空和一縷縷散開的霧氣。
老二已經燒起香堆,在柏樹枝子上撒了些青裸麵,濃煙很快攪到霧裡。另一面的火上架著鍋,達娃把糞餅填進火裡,抬頭看了看天,又把一塊酥油化在鍋裡。喇嘛早就盤坐在羊皮上,打開了經書,雙手掐著佛珠念起經文。
我從相機鏡頭裡看著米瑪,她四肢攤開,乳房鬆散在腋窩兩旁,手心向上,似乎對著天空還要表示點什麼。腹部凸起,那個沒出世的小生命還待在裡面。她雙腳蒼白,五趾靠得挺緊,小趾很短,趾甲還沒長出。
多虧張黎明沒來。他大概也不希望我看到他的情人,或者希望我替他看米瑪最後一眼?我想到了她六歲坐在馬背上馱到了這山裡,小臉從羊皮袋裡伸出來看著仙女湖……也不知她上個星期放羊時,是否想到自己的家鄉或者山下的張黎明。她曾對張黎明說,帶我去看看那種疊起來像山一樣的房子吧。
我按了快門,快門不動。這時,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蕩起一絲細紋,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確實動了。
我慢慢地走回火堆坐下。老二從口袋裡掏出糞餅,順手扔進火堆,又掏出塊黏了些糞渣的糌耙,用嘴吹了吹,掰了塊給我,我大吃起來。裡面竟然有幾粒葡萄乾。他又用暖瓶蓋倒了杯青稞酒,我接過來一口氣喝光了。我用刀使勁拉著塊羊肉乾。兩兄弟看著笑了,我好像也笑了,不過是把臉對著遠處的雪山,那裡已經被太陽映紅,霧不知什麼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湖面像昨天一樣平靜,一樣清澈,深得像米瑪身上那塊綠松石。老大站起給喇嘛倒了青稞酒,喇嘛擺手說不喝了。他告訴達娃,米瑪的靈魂已經送上天了。
我跟著他倆走回米瑪那兒。這時,鷲鷹喧叫翻騰著、衝撞著黑壓壓地布滿了天空,山石上也落滿了等著搶食的烏鴉。當老大把米瑪的臉用刀從下巴切開掀起的時候,我就記不起她的模樣了。老二盡量把肉切成小塊,手指也用大錘砸扁,再扔到鷹堆裡,十幾隻鷲鷹正在撕搶著她的腸子。
米瑪消失在天葬台上了。我想起在八角街上賣的人頭骨碗,由於用了太久,頭骨磨得很亮,閃著黃褐色,左側不知哪年代摔裂了口,縫裡積滿油垢。
最後,老大手抓著上面還紮著紅絨線的米瑪的辮子,轟了轟圍著他的鷲鷹,晃晃悠悠走回火堆。
我看看錶,上來已經兩個多小時,該下山了。張黎明還在屋裡等著,他說今天借船,陪我去湖裡釣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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