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片提供◎ 馬建
汽車拚命地爬上了五千多米的崗巴拉山口,幾輛解放牌卡車還在山下困難地移動。山頂最後幾片雲擦著亂石和瑪尼堆往峽谷滑去,羊卓雍湖展現了出來。湖面映滿藍天,還把遠處沐浴在陽光下的雪山頂倒插在湖裡,使你不覺產生了擁抱的欲望。
這是通往後藏的盤山公路。當汽車轉下山底,沿羊卓雍湖奔馳的時候,我感到車內陣陣羊皮子的膻味頂得頭暈。在山下能搭上車的愉快,被太多人擠得雙腿發木而消失了。坐在車門口的姑娘腰繫藏袍,又占了很大地方。她一會兒從羊袍裡掏出山楂片吃,一會掏出個收音機聽。她還伸進袍子裡掏出個頭髮黏著羊毛的嬰兒,手提著他撒了泡尿又放了進去。一些尿撒在了鞋上。我盡量把行李包移到雙腿之間。
窗外,湖面平坦寬闊,見不到一點塵土。我忍不住就下了長途汽車。
這是八月,高原的黃金季節,天空透明得使你感覺不到空氣。走到湖邊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個臉。眼前,只有夏日的風撫弄著水面。真是個很美的地方。湖邊沒有一點雜物,陽光也一直透進湖底,卵石清晰可見。藏民視山川河湖為聖物,由於多數牧民還保留著只有出生結婚和死亡才洗澡的風俗,加上常把死人投入湖裡餵魚,所以也不吃魚的習慣,才使自然界保持了原樣。
這裡叫浪卡子,遠看是個約有上百戶人家的村落。藏民依山蓋起一排排泥屋,屋頂全插著經幡,隨風搖動,示意著佛國的美好境界。一座很小的藏傳佛寺立在半山,牆壁塗成紅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條很寬的藍色,旁邊是幾堵沒屋頂的斷牆。更高一點,還有座靈塔也剛塗上白灰,在陽光下閃耀著。
靠近湖邊有座水泥建的紅瓦房,大概就是村委會了。我掏出那封蓋著紅印章的假介紹信,上面說我是自治區電台的特約記者。走近才發現是座普通平房。一個當兵的走出來,聽口音是四川人。我也介紹了自己是採訪民族風情的,他招呼我裡面坐。
「這兒是個電話兵站。」叫張黎明的說。他屋裡的牆上掛著支衝鋒槍,地下堆著些維修工具,還有爬杆的鐵勾和從破紙盒裡滾在地上的電磁瓶,亂糟糟得像個廢品倉庫。他駐紮在這裡,負責維修電話線保持暢通。
「這裡有沒有天葬台?」我坐在凳子上問。
「有。」他說。張黎明個子不高,頭髮被軍帽壓了一個圈。
「最近會不會有天葬?」
他怔了一下,說:「三天前剛死了個女的。」
我大聲說:「正好!我來了就有人死。怎麼才能看到天葬?」
他支支吾吾說要去買酒晚上喝。我忙給他錢,他極不自然地推開。
我就陪著他往村裡走去。一路聊著內地的變化,來西藏之前我還去過他的老家自貢,看了剛建的恐龍館:一具具橫臥著的被自然界滅絕了的始前巨物,安眠在已經沒了森林的土地上。牆外正在奔跑的公共汽車燒的是石油天然氣,因此車頂都馱著個晃動的大黑膠袋。黎明說,他沒想到老家會發現恐龍。我提到在拉薩本想看看天葬的場面,但不是天不亮葬禮已完,就是遠遠被發現不准靠近。有時天葬師還把石頭扔過來,叫我快走開。拉薩的朋友說,要想看就只能去後藏。看來我運氣不錯。
張黎明說:「這裡的藏民和拉薩的不同,和漢人的差距就更大了。村子裡有一百多戶農民,一妻多夫的就有十九戶。旺丹的家,兄弟四個只娶了一個老婆。」
「在內地就成亂倫罪了。但在雲南摩梭族那兒,還過著阿注婚俗。每個女人都有很多男人,愈多愈驕傲。」
「不,在這兒,好女人的標準,就是能協調幾個丈夫之間的關係,美德,就是把家管得人畜興旺。」他總是不斷用手把帽沿擺正。
「當然,共同分享本身就是高尚的人品,現代社會就缺少這種道德。能不能帶我去看一家?」
「我們正好去桑吉的家,她有三個丈夫,還是村裡的婦女隊長。丈夫格勒是村裡第一個個體戶,辦了個磨坊;聽說凡是孤寡老人磨青稞不收費。第二個丈夫達西管著村裡的柴油發電機,自己有輛卡車,他還剛開了運輸公司,經營運輸。第三個丈夫諾布在扎什倫布寺幹過瓦匠。看,那間最新的磚房,就是他家。」
剛進屋就見到牆壁貼了張毛澤東像。下面是一張描花邊的漆櫃,上面置放著紅漆佛龕,佛像塗著層金粉,兩邊還擺著在集市常見到的電鍍鐵香爐和塑膠花。幾盞酥油燈後面擺著班禪活佛的照片。
我和張黎明坐下,他和格勒聊天。我不懂藏語,只能看著桑吉把鹽和茶汁放進燒得漆黑的鋁壺,提到院裡的爐子上燒著。然後又在酥油茶桶裡放了一塊酥油,扣上蓋子用棍在裡面搗著,聲音像喉嚨在吞咽。她穿著白襯衣,套著無袖長洋裝,腰前繫了彩色幫典(圍裙)。她知道我在看,就抬頭往屋裡笑了笑。沒多久,她舉著壺倒進了三個杯子裡。我喝了一口,茶鹽油都混合在一起,是說不出什麼的鹹澀味。但比在拉薩的藏民家從暖瓶倒出來的,喝著更醇厚。
趁著有翻譯,我問了點這家人的情況。
格勒介紹說,他父親解放前家裡欠了寺廟的萬年債,阿爸是送給活佛當奴隸的。母親家裡也欠寺廟四十斤青稞,十三歲就去寺廟幹了十年的勞役抵債。五一年才放出來和父親結了婚。
「什麼叫萬年債?」我雖然看了些資料,還是不記得了。
「就是只還利息,不准還本,永遠要欠著。」黎明翻譯了告訴我。正說著話,他弟弟達西帶著一身汽油味進來了。他摘了墨鏡和棉手套,對我倆伸出舌頭笑了笑,就坐在靠近桑吉的小板凳上。我看了眼她,嘴角對著達西緊了緊,似乎是微笑。格勒介紹說是他弟弟,剛從日喀則運貨回來。
我問她這些燈每天都要添多少油?她說:「還沒有太多錢,隔壁依希家點了三十六盞;她們家的羊群一次剪毛就賣了二千塊,每個月都可以請喇嘛念經。」
「請喇嘛來家裡念什麼經?」我想大概是除災護身的觀音經文和超渡的阿彌陀佛經文。
「每年請兩個來念大經,收入好就請三個。今年請了兩個,念了七天。」顯然黎明翻譯成別的意思了。也許他們並不要求喇嘛們來念什麼經。
「農閒時,我們都去扎什侖布寺朝佛。」格勒看著我說。他已經喝完了兩杯,手在摸著桌子上的棗和花生。
「要是達西運輸賺了很多錢,妳想用來做什麼?」我看著桑吉粗糙的手揉著腳,露出的褲角和黑皮鞋之間是雙快磨破了的紅襪子。
張黎明翻譯了以後,大家都笑了。
「他賺的錢都修車了。」桑吉把手伸到達西腿上,晃著笑。達西一笑眼睛就發紅,他說話比哥哥慢。「有了錢,每月都請三個喇嘛。」
張黎明手在弄帽沿,臉上顯得心神不定。
「你想不想再娶個老婆,自己建個家?」我問達西。
「我不給你翻譯。」
「那好,就問他們喜歡孩子多或少?」我改了話題。
「女人多了事情也多,就把這個家搞得分裂了,也守不好家產。」達西說。
「女人多了,生的孩子也多,生活就過不好。」格勒說。
「兒子長大也要宰牛殺羊,女兒大了踩踏蚊蟲,都是傷生造孽。」桑吉說。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