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住在對面的叔公,我們沒有親戚關係,稱他叔公只是基於長輩上的敬稱。其實私下,我們這群小孩都叫他-嘉嘉他阿公。
嘉嘉他阿公高高瘦瘦的,在我有記憶以來,他的頭髮就是銀白色的,臉上不時漾著一抹親切的微笑,講話總是輕聲細語,在我們那兒,鄰居們互相有衝突、口角是難免的,不過我卻從來沒見過他對誰大聲,也沒見過他數落誰的不是,所以我們都喜歡和他在一起。每年到了夏天,他常是一件白色汗衫加上灰色的及膝短褲,然後牽著嘉嘉散步過來約我們這些小孩晚上一起去看螢火蟲。晚餐急忙吃完,我和妹妹就迫不及待的到門口去等嘉嘉他阿公,有時隔壁的哥哥、姊姊也會和我們一起同行,原本漆黑的小路,在手電筒和談笑聲的點綴下,都熱鬧起來了。我們就這樣手拉著手,一起走到大水溝,沿路比賽誰先看到螢火蟲,離燈光越遠就越可以見到螢火蟲的芳蹤,我們高興的追著、用手去捕捉…。沒想到這一幕幕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腦海裡還是這麼鮮明。
嘉嘉他阿公不是只有外表溫文儒雅,到他家去,常常見他坐在搖椅上,戴著老花眼鏡看著報紙、看著書,很有隱居鄉間的學者模樣。他喜歡看書也喜歡送我們好書,記得我的第一本侯文詠的書《淘氣故事集》就是他送給我的,到現在這本書還珍藏在我的書櫃裡。他的兒女們都在各自不同的領域有著不錯的成就,在他眾多兒女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位當作家的女兒─季季。在早年,我們那樣的鄉下,能夠有一位作家是很風光的事。叔公家的客廳不大,可是很溫馨,牆上掛了好幾張全家福的照片,常聽嘉嘉他阿公介紹著照片中的成員,細說著當年的點點滴滴,最後他總不忘跟我們說:
「如果全部都回來,我們要搭帳篷才夠睡喔!」
桌上也擺了一些季季的書,雖然我不曾完整讀過她的作品,但是每次翻開內頁,總是可以看到她寫著感謝父母的序,看見嘉嘉他阿公的照片印在書上,感覺好神氣!記得有一年,公視要拍她的一篇散文,特地來我們這裡取景,拍攝過程需要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嘉嘉的阿公就推薦我妹妹扮演那個小女孩,小男孩則是我妹的同學,也是我們放學後常在一起的玩伴。拍完之後,嘉嘉的阿公特別幫我們留意電視播出的時間。呵,記得那時我們全家邊看邊笑,因為在電視上看到妹妹的感覺還真是特別!
國中畢業後,我們就搬家了,雖然離舊家不遠,但是到外地讀書後,就很少再碰到老鄰居了,有時回家路過舊家那條路,都會仔細看路上的人,是不是我認識的鄰居。有一次,我和妹妹放假回家,一起在車站等媽媽來載,就在媽媽準備接我們回家之際,在車站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嘉嘉的阿嬤,她和女兒們剛下車正準備去叫計程車回家。多年不見,我們高興的過去和他們相認,順道載他們回家。在路上我們互相關心問候彼此的近況,嘉嘉的阿嬤說到嘉嘉他阿公現在身體還不錯,只是耳朵變得很背,偏偏他又不喜歡戴助聽器,所以現在他很少跟人家說話,除非有要緊的事要講,否則家裡的人也比較少跟他聊天。聽著,鼻子竟是一陣酸,我趕緊把頭別過去,心裡覺得很沉,很難想像當年那位親切健談的叔公,現在居然因為耳疾而變得沉默寡言。到了那個熟悉的庭院,我抱著期待卻又怕受傷害的心進到久違的屋內。大夥喊著叔公,卻得不到回應,找了一下,才發現叔公在浴室洗澡。我們在客廳等了一下,叔公洗好不等他出來,我們就逕自的跑到浴室門口去等,他一開門,嘉嘉的阿嬤就問他,還記得我們是誰嗎?叔公愣了一下,臉上馬上漾起那親切、爽朗的笑容: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哇,好久不見了,你們都長這麼大啦!」
我們大聲的和他問好,他卻不好意思的跟我們道歉:
「真不好意思,現在耳朵背了,都聽不太到,害你們要大聲講話。」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眼眶又止不住盈滿淚水了,那一次,沒有多聊,只是離開前不斷提醒他們兩位老人家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他們也熱情的要我們有回來就常來坐坐。
從那次後,時間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有一次回家聽媽媽說,嘉嘉他阿公過逝了,而且他決定把他的大體捐給慈濟。在保守的鄉下,這麼做並不尋常,但是他這個決定,很符合他善解人意的個性。只是沒想到,那次碰面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這張圖很像我小時候和鄰居玩捉迷藏時,常跑去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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