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刊徵稿的練筆作
琴聲在畔上飄蕩,宛如仙樂,男女老少無一不駐足聆聽,一同沉浸其中。
一個滿腮大鬍子的男人攜著包袱,他同樣也聽到這樂音,怎就這麼像家鄉的小曲兒,不同於南方柔得似水,那是一首滄桑的北方小調,在他心頭縈繞。
他低頭問拏著舟子的船夫,「是誰在前方奏樂?」
船夫笑了笑,說到:「爺恐怕是外地人吧,自是不知道這兒出了個琴藝卓絕的姑娘。那姑娘可真是不錯,書畫雙絕,長得倒也標緻。」
漢子聞得,若有所思般忖度了好半晌,啟口道:「那我倒想會晤她一番。」
語畢,卻聽到笑聲極劇,原是方才那船夫:「這位爺,莫說我沒給您提醒,不說柳姑娘與你素未謀面,她的性子可挺大的,爺還是少招惹她為妙。」
男子似乎是沒聽著,一躍,履水如平地,轉瞬間便行至那姑娘所在的船上:「失禮了。」此時卻有三枚金針飛至,他一個旋身閃過,信手拈起金針,視若無物。
一襲素白滾青邊的女子睥睨著他,小巧的臉蛋微慍:「你這是做什麼?把針還來,然後快點兒離開,別弄濁了那針。」
「杜若,休得無理。」清脆如鳥囀的女聲自艙內傳來,喚名為杜若的婢子頷首,收起金針,微微向來人一揖,「適才獻醜了,先生。」
「我這婢子性急得很,望先生莫怪。」方才那女子攜一張琴步出,看她素淨的臉,終於可以知道古人常說的: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翦水雙瞳好似能言語般,緞般的青絲綰成的髻簪著名貴的翡翠笄子,很是雅致。
「先生自何方而來?」女子問到,只見那漢子面有難色,遲疑了好些會,道:「我自直隸而來。」那姑娘臉色忽白如紙,直隸豈不是韃子兵的聚集地麼?眼下怎來至江南?
「先生,接我三枚釘。」語畢,她奏的樂忽轉曲調,時緩時急,一個斷音,金釘自弦射出,那大漢卻不顯懼色,右手瞬即拿出包袱裡的長劍,刀鞘輕輕一揮,金釘不偏不倚打在舢舨上。
那姑娘摩挲著銀弦,啐了聲:「韃子狗。」,秀眉蹙著,漢子見情況不對,急忙放下手中長劍,說到:「柳姑娘怕是誤會在下了,我是逃難而來的。」語氣甚是無奈。
琴聲倏然停止,女子略帶歉意地頷首:「真是對不住。」似乎是想起些什麼,她啟口道:「小妹柳雋吟,小字倚竹,借問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姓石名言墨,別字黎焉,姑娘隨意稱呼即可。」石言墨微笑,一派從容地將長劍收進包袱,「今日前來,本是想請姑娘奏琴一首,但天色已晚,就不打擾姑娘歇息了。」
柳雋吟深思了半晌,柔荑一招,方才那婢子步出船艙,問到:「小姐,您找我麼?」
「告訴船夫,我們回弱水軒去,我與言墨兄定要暢談一番。」她對著石言墨淺笑,水靈靈的眸子輕眨,說到:「不知言墨兄是否能同行?」
「既然姑娘盛情難卻,我也不推辭了。」石言墨應著,墨色的瞳飄至那江面上,他自小生長在北方,那兒的水總是濁黃的,哪似江南這水清澈見底,若是盛世逢此美景,定有許多文人騷客爭相歌詠,但逢亂世,又有誰能定下心神來賞景哪?思至此,不免一陣心傷。
見他神色黯淡,柳雋吟輕嘆了聲:「亂世又豈能貪閒?」
石言墨有些訝異地看著柳雋吟的臉,待她說下去,只聞她悠悠地說到:「韃子說咱崇禎皇帝乃是個絕頂的昏君,我道不是,不然當初他就不會勵精圖治,殺魏忠賢這可恨的太監,而他死時還能記掛著百姓,『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以一人』。」
柳雋吟的瞳仁宛若深潭,是墨般的黎黑,夕陽攏著她的青絲,倒是有些相對似的,一光明一沉暗。那喚名杜若的婢子端著檀木盤,道:「小姐,先喝口茶吧!」她緩緩地將熱茶倒入杯中,轉過身說:「石公子也請吧!不知龍井是否合意?」
「那先謝過杜若姑娘。」石言墨接過茶杯,輕啜一口,有些甘香殘留口中,心情為之舒暢,接下柳雋吟的話,續說到:「倚竹姑娘所言甚是,但我也不認為崇禎皇帝賢明,而今亂世,是有一半需他負責才是。」
柳雋吟闔上雙眼,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言墨兄請先聽小妹說罷,我道那崇禎皇帝有些好,不代表他沒有缺失,光是那句『君非亡國之君,臣實為亡國之臣』,我便不願茍同。」
小船轉過垂柳,遠遠可瞧見樓閣築於碧水之上,石言墨從未見此,不覺興味盎然,杜若笑了笑,「那便是弱水軒。」
船已然駛近岸邊,石言墨見這水榭幽靜得緊,別是一人間仙境,「我看這兒實在清幽,免去了俗人的叨擾。」
此時天色已暗,唯有弱水軒內紅燭高燒,柳雋吟輕盈地走下船,「就由小妹來給言墨兄帶路,聊盡地主之誼。」她身輕如燕,行步間更顯婀娜,巧笑倩兮的模樣更是宛若天仙,一旁的石言墨簡直有些迷惘了,不知是否只是南柯一夢。
「這兒請。」柔荑一揮,原本守著的婢女退下,杜若頷首道:「小姐,是否要幫您取琴來?」
「妳不說我倒給忘了,幫我取來吧!」柳雋吟轉向石言墨說,「言墨兄,難得遇得知音人,就讓小妹獻醜,聊表謝意,且你可以不必易容了。」嫣然一笑,她招來婢女打盆水讓石言墨梳洗。
石言墨沒料到易容早被看出,神色不免尷尬,他靜靜地將滿腮虯髯摘去,洗淨有些發黃的臉,這才現出原貌,丰神俊朗的面容,嵌著墨黑的瞳,宛若星子般璀璨,此時卻眉頭深鎖。
未讓他問,柳雋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含笑而道:「您似乎像個失意的文人,而非凡事不拘小節的大漢,是麼?」
石言墨不免發笑,原是他自己的舉止露了餡,豈有責怪旁人的道理?他起身向柳雋吟一揖,「姑娘心竅玲瓏,在下佩服。」
此時杜若伴著另一名婢子走入,攜著一張看似古檀所造的琴,琴緣上鑲嵌著一片墨綠的翡翠,想必名貴異常,但為何將琴與翡翠嵌在一起,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柳雋吟豈是沒有看到,她只是不願說明,逕自坐在琴旁,稍稍撥弄了帶有寒氣的弦,姣好的容顏嫣然,撫起那琴,流暢的樂音自手下傳出,時而嘈如急雨,那樣的深切;時而切如私語,宛若伊人低喃,有道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曲調一轉,她彈起北方小調,宛若遊牧民族的豪邁與雄壯的氣魄,馳騁於沙場的奔騰,令石言墨不禁憶起故鄉,那遙遠的記憶。
曲罷,柳雋吟有些惱怒地對石言墨說到:「言墨兄似乎是想問這琴為何與翡翠鑲嵌為一體,未免過於矯情麼?我道不然,這琴名為翡翠琴,乃是個作古的琴師所有,老琴師見我有幾分天份,這才將此琴割愛於我。」
石言墨見狀,有些慌忙地解釋到:「絕無此意,是姑娘多心了。」
柳雋吟哧了聲,別過首,好似笑岔了氣,綹綹青絲垂著她的肩,翦水雙瞳盈著水,一彎柳月眉輕挑,「喲,言墨兄還真經不起玩笑話。」
石言墨又是好笑又是生氣,沒想到倚竹姑娘是個鬼靈精怪的丫頭,他站起身來,眼不自覺的被一幅畫所吸引,上頭畫著河北綿延數里的房舍、孩童的稚顏、莊稼人的笑語,與山水相得益彰,畫上寫的是:天下之大,何處不家鄉。
「姑娘是河北人?」突兀地問了一句,柳雋吟疑惑地頷首,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未聽到他喃喃地說:「那我們豈是同鄉?」一想起家鄉被毀,烽火連天的慘狀,他便不忍說出。
「言墨兄也是河北人麼?」柳雋吟問到,她看出石言墨有些怪異,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家父以前是河北的知縣,逃難時被人群擠散,我與母親逃至江南,因為父親曾說過要我們守著江南的大屋,他會回來找我們的。」
石言墨驚駭萬分,河北的知縣?豈不是當初被韃子處以極刑的知縣麼?見柳雋吟蹙著秀眉,他只道:「沒有的事,我祖籍河南,但家住塞外已兩代,不甚了解。」
柳雋吟也無懷疑,執著一柄油燈說到:「天色不早了,委屈言墨兄暫住在醉心樓,地方有些簡陋,實在對不住。」
「倚竹姑娘太客氣了,我自個來就行了。」石言墨看著柳雋吟的臉,淡淡的說著。
隔日清晨,曉光方露,杜若欲叫醒石言墨時,才發現樓內已然沒人,只留下寥寥數字:「河南河北,何處不舊里?天下之大,無處不故鄉。」
天下之大,無處不故鄉。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