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生命操之在己嗎？若你回答得很高興、很自信、很理所當然，恭喜，顯然你沒有像癱瘓在床的人那般不自由。可是，等等，你確定你比他們更自由些嗎？你享有的是「相對自由」還是「絕對自由」？
如果只是「相對自由」，一如牢外面的公民看裡面的有期徒刑犯那般，或者有十萬元負債的人看千萬元負債的人那般，你真可以宣稱「生命操之在己」？問問自己可以操控什麼？掌握到幾分？
西班牙電影【點燃生命之海】表面在講爭取公權力對「安樂死」、「尊嚴死」合法化的議題，但實際上探討的是更深沈、更悲哀的生命自主。
癱瘓快三十年的男主角形體當然是不自由的，儘管有救濟金，有家人照料，有美麗的窗景和方便的科技設備，甚至透過媒體報導還有新朋友老朋友的加油打氣，但他寸步不能自主，只能說話，說充滿機鋒、偶爾溫馨、偶爾詼諧、偶爾尖酸的話；只能寄情想像，回去海邊，回到海上，回去久違的女體溫柔。
可是，進一步想，他的心是自由的嗎？有一夜他忽然失控痛哭，質疑自己為何不能像別的病人一樣活下去？為何他一心想死、了無生趣？他的心可以執著死念、計畫尋死，但執著不也是一種不自由？
病人不自由，照顧病人或自以為關心病人的人呢？前半段形跡透著詭異的義務辯護女律師，原來自身也有生理和心理的隱疾，她不但感情陷入與癱瘓委託人的糾葛，也要不斷拷問自己生命的意義。最後，她甚至自己都不能自主行動，對男主角失約了。
熱心女工兼週末電台DJ蘿莎是另一個極佳的對照。她的人物塑造完全符合九宮格心理學中的「助人者」類型。看來活潑、熱情、劍及履及、隨興所至，但其實自己感情生活一塌糊塗，獨立撫養兩個小孩，又工作不順。她第一次造訪男主角，就被刮了一頓。因為男主角懶得聽她的勵志說教，因為他洞悉蘿莎僅存的自尊建立在讓別人認為「她對人真好」這件事情上
她一廂情願的熱心，是否像某種義工症候群？我樂意「幫助」你，但也要你接受我的人生態度？這算不算另一種交換利益的「自我」遊戲？極端的「助人者」表面再溫馨甜美慈祥，內心非常不能接受別人的指控，他們會覺得整個人被否定了。他們心中的潛台詞是：「我已經這麼付出了，看看我受的委屈，我為你做的一切，你還要說我在操控你？」
然而這的確是人間另種形式的操控。蘿莎儘管被批判了一場大哭著離去，但事後絲毫不退卻，承認自己生活一團亂之後，她變得更率性，反正有一個有思想的中年帥哥能說出自己不懂的事、能看穿自己，不也很開心？她大喇喇把這裡當成自己破敗生活的另個避風港，因為，諷刺地，男主角必須躺在床上聽她訴苦，男主角哪裡也逃不走，除非撕破臉叫她不要來。
但男主角可能也偶爾欣喜於她不哭訴時帶來的某種活力吧。這是世間怨偶到最後還是互相依存的「刺蝟模式」——靠在一起嫌刺，但至少能勉強取暖。何況，男主角不會不察覺蘿莎愛上他，他能怎麼處理這樣未說破的追求？男主角僅存的一點心理自由，在周遭人的「善意」綁架下，其實也正一點一滴流失。
至於，辛苦照料癱瘓者、中風者、植物人的家人呢，「點燃生命之海」的編導安排他們說了什麼話？在片中，男主角老爸沒什麼實際負擔，同樣也沒什麼權力，只能黯然地不希望兒子自殺，白髮人還得送黑髮人。出錢養家的哥哥，有鄉下人的樸質和狹隘，不接受家人比他早死，更別提自殺。哥哥對弟弟把家庭暴露在社會公評下，有種愈趨明顯的忿忿不平——因為這意味著他作為「一家之主」的某種失敗？
一次口角中，忠厚的哥哥還是說出讓弟弟傷心的嫌棄的話，畢竟，除了「病態的助人者」之外，一般凡夫誰喜歡「被迫加諸自身的負擔」？不得不對家人盡義務和喜歡這個負擔是兩回事啊，如果這「負擔」還不知好歹地捅出更多簍子，不肯好好賴活著接受現狀，那難免會讓積壓已久的委屈情緒，再顧不得道德與溫情的包裝，一次傾囊而出。
我懷疑男主角聽到哥哥的肺腑之言時有多心碎？也許，他早想過家人未必如此無悔無怨。也許，他只是驗證：自己想早點死是百分之一百正確的。因為，正常狀況下，「久病床前無孝子」，也無賢兄弟姊妹夫妻。
實際不辭勞苦照料起居的大嫂，表面多年無怨言，但默默成全他打官司爭取自殺權益的過程中，她是否也有一種自己也難察覺的「樂觀其成」——若真通過了，讓他解脫也好？因為這也讓自己解脫？
年輕的姪子似乎最單純，病人一聲口哨叫喚他，他會立刻服侍，但當他想在病人房間看足球轉播，也會不特別把叔叔當次等公民，不去呈現「虛假的尊敬」，而只是自在行事。他樂意幫病人修輪椅、整理手稿成打字書稿，但當自己的工作成績被叔叔碎碎唸，他也會發小脾氣。這是個最真、最不壓抑的角色，叔叔如果有智慧，應該知道。
看穿這些圍繞在纏綿病榻上病人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劇」，也許你會覺得活著很苦。男主角是看清楚才想死，還是只是以為死後會有自由、才一意求死？這時就導引到片中高潮的一番論辯：「生命是否能自主死亡、還是必須歸於上帝(或其他宗教相信的的神祇、宇宙大能等)之恩典安排？」「為了自由而犧牲生命，和留著生命卻沒有自由，哪個正確？」「生命到底是權利，還是義務？」大哉問排山倒海而來。
要稍微詳細地表達自己的體會，恐怕不是這樣的篇幅能承載，而可能要寫成一本書。站在瑜伽修證者的立場，這些文字遊戲輕易可破解，但對於不接受、不相信的人，即便同意我以上的觀察，但對於我的推論卻未必同意，而只把我的意見當成是「另一種意見」。所以，我將只以幾個提問作為這篇觀後感的結束，讓讀者自行在生活碰撞中思惟。
在我們討論生命時，生命，只是我們以為的肉體生命嗎？你相不相信還有其他形態的生命存在？同樣，當我們討論自由時，以為的只是隨己意(觀念、情緒、衝動、本能、慾望)去做什麼、或不做什麼的「撿擇的自由」嗎？
若你是無神論者，以為死了就算了，那麼自不自由就只是一句屁話，什麼都沒有了你還管什麼「自由」？自殺只是逃避活著的苦——包括逃避自己的苦受與顧慮別人的苦受。若你相信有死後世界和生命，不管是相信或不相信輪迴，至少你應該相信有較好的去處和較壞的去處之別，你確定當你享受了人間的「自殺權力」後，你的生命真能轉生、接引到比較好的去處？
「自殺」絕對不是西方人動輒拿出「權利-義務」的二分觀念可以論是非的。電影【點燃生命之海】提出美好的觀照，但答案仍須每個個體自覺。
﹝作者／陳樂融(作家、歌曲作詞者、資深唱片企劃、廣播節目主持人....)﹞
◎【點燃生命之海】榮獲第七十七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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