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序《燃一輩子的溫度》
是啊 我剪了段前世的紅線
密長地衝破天際的飛船
雲吼 飛散往事骨灰漫天
料想你歸途的步伐
重的可以拖動 葬於樹下的溫柔
那兒 鳥 因你而鳴
葉 因你而青
我 因你而笑
夢的軀殼不堪再腫大
就是怕
怕燃起 一輩子
有你同在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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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必有其它城市依山傍海的景緻,她只需靜靜倚靠在藤椅上,看著似乎未曾改變的窗外老樹,就可以讓心得到藉慰;葉枯了,在春風吹拂裡,乾渴落寞的躺下,像是宣告一季的憂傷結束,而樹幹讓過沉的髮絲搖起頭,把回憶的頭皮屑散漫在她眼眸,好像有股力道緊揪著著她的衣領不放。藤椅依舊緩緩擺動發出吱吱聲響,電視機裡過於矯作的台語播報員和空蕩的屋子不斷地高談闊論,窗外車陣呼嘯有默契地與各空間呼應和著;只是在萬變景象起落之際,她仍優雅地看著那棵蛀蟲纏身的老樹,那是一種深情,無人可碰觸的彼端,有時,天知道她盼著每個三重的午後都能下起雨,澆一些希望,給予樹,在自己未闔眼之前,看到它重生,像看到愛人再度翩臨身旁那樣。她時常慈祥的對著我說,這個地方是她大半輩子的故鄉,所愛及所有的,都種植在這兒了! 剎時眼睛好溼,雖然這兒已不會淹大水,但她的話已經讓我腦海氾濫成災。
時間的風霜已經在紅磚上烙下了老舊的傷痕,那棟現在看來極不協調的矮厝,座落於中正北路上,是阿公親手砌的,混凝土伴著血汗與夢想所打造的城堡,每每提起,他總會得意地笑著,像個爽朗而純摯的赤子。光復後紛亂的台灣初期,是他們牽手共渡一生最困窘的光年,我沒法想像在那物質窮極的時代,他們是如何捱過來的 ?也許是肯打拼的傻勁吧!帶著五個孩子從大台北遷移到面積甚小的三重埔,七個人在簡陋的矮厝裡同窩在一間房內,任老天冬冷夏熱吞噬窮迫的日子。阿公是維繫整個家的大樹,靠的是在厝下路邊所擺的麵攤生意,對面僅有的一家工廠是阿公的最大常客,下班時,人潮都會絡繹不絕擁進小小的麵攤,那熱燙的湯湯水水盛了一碗又一碗,阿媽看著他汗珠斗大卻沒空拭去的模樣,感到心疼,阿公則是會偷偷買些難得吃到的水果,給五個孩子嚐鮮,切了自己的份給她,怨嘆沒讓牽手過好日子,一年又一年在晝夜間忙碌著,竟也養活了一家子安穩。記得阿公常提起,堤防尚未建造,每當颱風季節來臨,總不免會淹個好幾天,三重簡直是一座「小小威尼斯」就算拼了命把所有家當往樓上堆,仍難免會讓做生意的傢伙泡水,甚至漂流失蹤,偶爾鄰居街坊養禽的人家,會飄出幾隻豬幾隻雞如同環河旅行般,我才想起小時常常期待颱風天,只為了到富福街巷口的「福展平價中心」買幾包泡麵享受難得的假期;兒時的傻想念頭,卻沒想到阿公以前得承受那提心吊膽的颱風厄夜,生命財產隨時會被奪去的恐懼。說不上來的,城市蛻變越來越快,讓很多美好再也回不來,就像連結大台北的各座橋樑,可以暢行交通,但那單純而甚藍的呼吸,卻無法透過寬大的台北橋找回從前的節奏。現在的三重水不再淹了,巷口也換成24小時都便利的商店,那條筆直的中正北路,已經不再像個穿著破衣裳的小孩,像我手心的脈絡,延燒著那些失蹤的曾經…..。
三十年前,我的母親在這條荒蕪的不毛之地上,時常光著腳,背著小兒麻痺的阿姨,前往更寮國小就學。原本已經崎嶇不平的路上,在雨天過後更是泥濘不堪,路旁的草叢裡,不免會冒出嚇人的爬蟲類,縱使心忐忑不已,還是大步向前一直到達目的地;母親身上背的不是負荷而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是一種疼惜的責任。身處窮困的童年,沒有資格吐出苦澀的嘆息,母親始終勇敢,遺傳了阿公堅毅的性格,一下課就得忙著家務事打轉,幫忙阿公賣麵,到了天闔上眼,她才開始寫起家庭作業,努力在逆境裡力爭上游。側想自己的童年是那樣幸福而快樂,衣食不缺,優游在完好的環境裡,像隻自在的魚。小時的無知任性讓母親生氣難過,長大了,看見更寬闊的方位,才想起若沒有父母的保護、關愛,早就成了不知流浪何方的野鳥,無法展開翅牓,飛向心頭高峰,吃得了苦,並且踏實於自己的土地上,播下充實的種子,那應當是難得而珍貴的。在阿公的矮厝後方,有座仙公廟,高聳的葉林轉成一片綠意,灰色石塊的道路鋪了滿地麻雀歌唱的熱鬧。那兒是母親幼時常嬉鬧的好地方;閉上眼,依稀還看得見三十年前,有個綁著麻花辮的女孩,興奮地在廣場上畫跳著房子的遊戲,白色的粉筆老早被時間吹得一乾二境,大口大口吃掉母親的青春;跳啊跳著,廟裡粗壯的的石柱,因為風化而瘦了一大圈,跳著跳著,養著蚊子的露天電影院與鄰居並坐在小板凳,隨風沒了蹤影;跳著跳著,中正北路逐漸蓋起一棟棟高樓大廈,跳著跳著,男孩在麵攤前,大聲追求強韌的她。當女孩雙腳落地時,已是三個孩子的媽了。她找到生命中另一棵大樹,阿公喜悅的摸著她的頭,要把所有幸福及責任交予這棵大樹。每每談起過往母親總會眼角泛光,說著尚未盡完孝道,阿公就這麼走了,那是小時的我,第一次見到她落淚,那顏色是苦的。
試著推測他手的溫度、臉的表情以及他走過這座城市的足跡,卻只拼湊出三和夜市,一年復一年的繁華,人潮擁進湧出的盛況;中正堂前如冬夜一把暖火的紅豆圓仔湯,凌亂的攤前,依舊還飄著油條夾電話簿紙的特殊香味;五華街那窄而密集的商家林立,夜半穿梭巷內的燒肉粽、臭豆腐;碧華國小那寬闊的大操場上,黃色躲避球飛逝,笑鬧聲、汗水味齊飛的午後;幸福戲院前擁擠的一輪片時期,替換成了空盪的二輪片場。土地場景更迭,喜怒哀樂的情境不斷上演;想著阿公依舊站在屋裡,抱著我唱著日本歌謠,笑容手舞足蹈,在他艱辛的人生裡注入一點甜,一點快樂;想著阿公還可以坐在母親身旁,說鬼故事時口沫橫飛的模樣,嚇得我們不敢入睡;想著他,仍健健康康騎著摩托車,載著阿媽於堤防上,看著落日餘輝,那光茫是動人的!照耀她佈滿歲月創傷的眼眸裡,止住淚,不讓思念再次決堤。阿公已經把愛留給了這塊土地,給了他所深愛的我們。
某天,我來到矮厝對面的大樹底下,風一樣柔和,手心裡,躍躍欲動的脈絡發了熱,點燃我腳下的寸土,竟莫名延燒起來,環繞阿媽一輩子的溫度,像是夢境般伸出了手臂,那上頭是一棵綠嫩的幼芽,輕輕擺動微笑著,是前所未見的美麗,我知道,它想在體內茁壯,持續讓這城市載滿愛,沒有重量的。
後記 : 這是我第一篇放於新聞台的散文,字雖稚拙但卻滿著對於阿公的思念以及阿媽的深情......阿公已經走了七年,我想,他唯一沒有帶走的,是阿媽對他的思念,和矮厝裡灑滿五十公近重的三重記憶。我沒有一身出眾的才華,也沒有迷人的口才;有的只是一個真實的自己,感性的思緒,和一雙洞察力敏銳的雙眼,發射能量於此文中,獻給我最摯愛的親人,願他們永遠平安、健康。
圖片 : 繪於2004 05 (維納斯/材質:Mbm/碳筆/作者:席林‧郭)
關於詩時與本篇散文 : 寫於5月份失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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