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隱喻 ◎辛金順 (轉貼4月份自由副刊)
這些年來寫詩，總是教我從紛繁的意象、隱喻、象徵與不斷走失的情緒中微微抬頭來，向著窗外無邊的夜色懷著無限的疑惑：「寫詩有什麼意義？」是的，有什麼意義呢？當時已成為副刊版面上的點綴；或向文學獎機制俯首稱臣；甚至只是詩刊同仁相互用以取暖或自慰的工具時，我的詩卻仍然在自我設下的夢囈幽徑中逃亡，讓語言不斷繁衍語言，然後在荒荒莽莽的時間裡散逸。
我不知道寫詩對這個時代存有什麼意義，但我依舊用詩來呼吸，用詩，揭示自我存在的訊息。詩，似乎成了我在繁忙俗世中告退的一種方式，而在神遊裡自我安居。因此，夜裡燈下三尺內，文字與文字交會，閃失，都是一分言的隱喻。肉身在此建漸老去，詩卻在存在中打開自己，言說生命內在的另一種風景。是以，詩無技藝一直是我的理想，讓它掙脫作者意識面的設計與操縱；讓它跨出批評者的眼線與視域，讓他神出神入自由自在。然而那只是一種理想，詩卻常在我意識粗暴的常控中，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支離破碎的命運。詩性被遮蔽起來，在歷史的話語之中，在社會批評的意念之下，在文學獎的誘惑裡，一切都指向了斷裂、支離與空洞。是以，詩只有不斷的逃亡，才能保存著自性。
唯夜深人靜時，我依舊習慣地尋找詩的蹤跡，詩敔在誕言之外尋找它自己，因此我們不所進行著一場永無休止的尋找與追逐遊戲。至於在遊戲的過程中，易身為漫遊者閒散地走在詩的旅路之上，或化為拾荒人將一些夢境撿拾、蒐集，甚至按類編排，成了詩的編年史，似乎成了對抗遺忘與眾聲喧嘩的存在方式，我對此孜孜不倦，並不時在別人沉溺於睡眠時，以瀏覽與撿拾的姿態，展開孤獨的行動；以遊戲，演出自己。
而我知道，詩是否定死亡的。只有原初的創造，才能聖顯詩的靈光。因而語言宛如詩的身體，必須永達保持年輕，詩才有可能發展。但我卻習於在自我書寫的語言風格中構畫姿勢，以一貫的腔調，遁入回憶的迴廊，召喚童年時光與想像，那是存有意義的烏托邦，語言在此不免懷舊，由此延伸，逝水的年才會有光采；處身在商品狂流，機械物質與都會化的世代，才會珍惜自己曾經擁有過最初的夢。這多像我近些來的臨碑，只為了書寫中聆聽遠古刀斧銘刻在石頭上清競的聲音，不斷一次又一次地蘸墨在線像上漫上，並隱然以此神性符號，去對抗電腦鍵盤下所產生的文字形貌，以及那可複製與刪除的功能。雖然想起來有些迂腐，但這也許是可以讓自己在傳統與生命所裂處，找到了一個？續的活力。因此我樂於由此揭開內在的自己，並且甘之如飴。
或許，詩的隱喻並不足以去承載歷史的想像，在演釋中，它只能喚醒時間，或隨著時間的漂流而逐漸隱沒。尤其對我而言，當舊時世紀轉瞬而逝時，面向著島嶼上陽光亮麗的夏天，回望的姿態遂成了自我身世的索隱，爬梳著存在的痕跡。至於詩，更成為巨大的隱喻，探向了歲月的廢墟，述說著生命的根據，並且復活了每一段死去的自己。因此在台灣十年，寫詩，對我而言就成了無限的意義。
十年歲月不尋常，過去的情事，有些已在我的回憶裡「屍骨無存」，有些卻不管多久，依舊會「音容宛在」，偶爾陪著我下酒。如今，在時間的汪洋漂流裡，我已不復是那與人擦身之際歡喜相互驚呼的少年了，也不必以驚呼來證明自我的存在。只有詩，仍航行在心圖之上，從詞句到詞句，意象到意象，彼此之間相遇、並行，或棄離，沉默地通過書寫去微微低抗自己逐漸墜落與老去的肉體。
像某個詩人的詩；「想像是鼓翼亡走了／或許折返山林／如我竟對真理等等感到厭倦／但願低飛在人少，近水的臨界／ 且頻頻俯首自己以？然之姿／起落於廓大的寂靜我丘壑凜凜的心。」孤獨的遠行，有一種淡定的恬適，煙一樣地在迤？而去的歲月中遊移。詩在前路導引，真理迴避，夢的遊行仍然還要持續下去。不論是在我栽種童年的土地上，或白沙城清真寺的晨禱聲、成大榕園的冷霧、中正寧靜湖的燈影、嘉南平原火紅的夕陽、大林小鎮的夜色，人來人去，緣起緣滅，一段段的，都成為隱喻中的一種過渡，歧向茫茫人生的每一個街口。而詩的文字都是標記，讓我能循著這些標記尋找到過去的故己。因此，在我的詩裡，一切都是從隱喻開始，一切也在隱喻中結束。
多年前寫詩的朋友不再有訊息了，詩的缺席宣告了詩人的失蹤，而其失蹤也喻示了死亡。他從詩的世界裡解咒，然後從夢中清醒，卻只留給我一句遺言：「寫詩有什麼意義呢？」 在這個寫詩人多過讀書人的年代，偽詩、假詩、抄詩與詩混雜為多言的夢囈，在紙面與網路上衝鋒陷陣，為詩的王國擴大版圖，然而在這美好又失落的年代裡，總還存有一些空虛，讓大家彼些複製，彼此跨進對方的身體，尋找夢的暖意。詩，在詩的王國裡流離失所，因此許多人在寫詩，許多人都對在寫詩，最後是詩在詩裡消失了蹤跡。
寫詩的朋友不見了，詩在逃亡。文字已承擔不起這時代的重量，只剩下光纖穿過商場、捷運、高樓大廈、辦公室、街道、穿過上帝的心房。而符號在虛擬的世界不斷氾濫、眾神離去，群星如潮，澎湃地湧入生命的婆娑之洋。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卻依然有人以筆、以夢，追蹤詩的方向而去。
寫詩有什麼意義呢?我不知道。但我依舊還是用詩來呼吸，並且，繼續在詩的歲月中遠行。
◎圖片來源 : 席林‧郭 (攝於4月份 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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