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父親匆忙地把我召回家。
到了醫院,只看見淚流滿面的母親獨自佇立在急診室門口,嬌小的身軀不停地顫抖著,我知道她嚇壞了。很快地,我便瞧見了年邁的祖母,安祥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那模樣,就彷彿她只是睡著了一般。
一切是那麼地突然,從病發到結束,僅短短十個日子。
祖母是個命苦的女人,十七、八歲便嫁給了脾氣暴躁的祖父,開始了她辛苦的一生。祖母沒讀過什麼書,但是她卻比任何人都懂得待人處世的道理,街坊鄰居沒有一個人不曾受過她的幫助;祖母的耳朵不好,但是她卻總愛陪隔壁的老奶奶話家常,儘管她聽不仔細;祖母對父親總是特別嚴苛,但是對其他人卻是無盡地包容,臉上無時不掛著一個慈祥的微笑。祖母的體貼我們是清楚的,所以她選好了日子離開,不願見我們難過。
祖母離開的前一晚,姊姊連夜從屏東搭車北上,因為她要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阿婆,我幫妳換尿布喔!」姊姊用祖母熟悉的客家話說道,一邊熟練地和以前的醫院同事幫祖母清理糞便。
「阿婆,我餵妳喝牛奶喔!」吃飽了再上路。
「阿婆,妳要好好地走喔!」姊姊靠在祖母的耳畔說道,溫熱的手掌心不停地撫摸著祖母早已冰冷的額頭。
等到時鐘停留在清晨五時十五分─祖母,離開了!
祖母沒有回家,反而很快地被送到了葬儀社,父親說了許多不能回家的原因,我懂,卻無法接受。
姊姊說他想幫祖母換衣服,沒有人阻止,我和母親則在一旁陪著。
「阿婆,我幫妳換衣服喔!」說完,姊姊和葬儀社的人褪下了祖母生前最愛穿的那件深褐色外衣。
「阿婆,妳要好好地走喔!」姊姊不放心地又說了一遍,聲音有些哽咽。
「阿婆,我下輩子還要再做妳的孫女,好不好?」姊姊握起祖母的手,許下約定。
其實,我也有好多話想和祖母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祖母被換上了一套紫紅色的壽衣褲,色彩光鮮,臉上則化著淡淡的妝。這是我第一次看祖母化妝,竟如此美麗。只是儘管粉撲的再厚,仍掩蓋不了那滿佈的皺紋,原本圓潤的臉頰也變得瘦削,四肢更因為注射過多的點滴而浮腫不堪,反倒令人有點不忍卒睹。
等祖母入了冰櫃,我才注意到母親憔悴了許多,畢竟,祖母的死亡她比任何人都接近。她總是對所有詢問的人一再重複同樣的情節:那天晚上我們從台中回來,她還坐在客廳看電視。我在客廳拖地,她還把腳抬起來讓我拖。她還跟我說「她好像感冒了,一直咳嗽。」我還覺得奇怪,怎麼都沒聽到她咳。等到拖完地再進來,就發現她頭低低的,我還想她怎麼這麼快就睡著了,還跟我老公說「媽好像又睡著了!」然後又準備出去洗衣服,我老公忽然大叫說「媽好像不是睡著了!」我趕緊跑進去,發現她頭已經整個低下來,口水一直流,我邊搖邊叫「媽!媽...」卻都沒有反應。
那樣的畫面將會永遠印在母親的腦海中吧!
我們三姊弟是由祖母帶大的。
祖母和老一輩的人一樣,特別疼愛孫子,有什麼好東西一定會想到哥哥,不同的是,哥哥有的,我和姊姊也會有,這就是她對我們的愛。
記憶中,祖母總愛誇獎我漂亮,即使我再普通不過;祖母總愛誇獎我的畫,即使她不是真的看得懂;祖母總愛陪我寫作業,即使她無法指導我;祖母總愛叫我跟她一起睡,即使我從來不曾真的跟她一起睡..。
我是個自私又壞脾氣的孫女,總是不知節制地揮霍祖母對我的愛。
祖母發病的那天早上,我甚至還為了家裡的貓與她大吵。
祖母常對我說,妳今天早點睡,明天陪我去剪頭髮好不好?
祖母常對我說,我想去以前的老厝,妳騎摩托車載我去好不好?
祖母常對我說,今天好冷,妳幫我洗澡好不好?
好、好、好,我全部都答應,只要妳不要離開!
祖母住院那段日子,姊姊總是不斷問我「我好想奶奶,怎麼辦?」我不知道,真的,因為我也好想、好想她。
我還有好多的事情來不及做。
阿婆,我還沒有帶妳回老厝看看。
阿婆,我還沒有陪妳一起睡覺。
阿婆,妳還沒有看到我結婚、生子。
我還有好多的事情來不及說。
阿婆,對不起,我不應該每次都這麼沒有耐性。
阿婆,對不起,我沒有多花點時間陪妳。
阿婆,下輩子我也要再當妳的孫女,好不好?
有好多、好多的來不及,卻再也無法將妳喚回。
大家都說妳算很有福氣了,因為妳走得輕鬆;大家都說妳會成仙,因為妳是這麼好的一個人,我也相信妳會的。
阿婆,妳一定要好好的走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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