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車在空曠的信義路三段上,整條街的招牌幾乎都熄滅了,夜裡的空氣涼涼的,青白色的路燈打在椰子樹和柏油路上,耳邊只剩下老摩托車喘息的聲音。我以時速十五公里的速度來來回回好幾次,再三確認那些僅存著的燈光,終於辨認出,上星期還亮著燈的那家「巴塞隆納」MTV,已經關門大吉了。拉下的深灰色鐵門上,沒有寫任何字,門前兩根柱子上的電影海報,已經沒有燈光投在上面了。
我站在鐵門前,不知道接下來該到哪裡去。我當然知道西門町那裡還有幾家MTV,電影院和咖啡廳也都開著,再不然,這城市裡那麼多家乾淨明亮的便利商店,相信一定會在前方的巷子裡等待。可是,現在,一如昨天前天或大前天那麼尋常的夜裡,重新確認自己除了食慾性慾之外再無其他生趣的時刻,我再一次陷入無處可去的沮喪。
於是,和所有陷入緊急情況裡的人一樣,我開始往手機裡尋找可以撥出的號碼。電話通了,嘩嘩嘩的電話另一頭,號碼L問: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去看MTV?」
L對電影沒有特別的熱情,不管是多麼期待的電影,若找不到人一起去看,就可以乾脆不去。對他來說,電影院是社交的場合,MTV是賓館的代用品。年輕的時候,他是西門町「瘋馬」的常客,因為泡馬子經常約在西門町之故。溜冰太老土,喝咖啡沒搞頭,L和女孩們最理想的去處,還是MTV。那是在80年代末期,MTV開始興盛的時候,雖然政府法令規定MTV包廂的門不可反鎖,門上需有透明玻璃讓服務生可看到包廂裡的狀況,可是說真的,影片開始,燈光一暗,誰真的站在走道上貼住那方小玻璃窗往裡看,一定會被當成變態吧。L辦了瘋馬的VIP卡,把「瘋馬」當成私人招待所,他每次去都選湯姆克魯斯的《捍衛戰士》,在「Take my breath away……」的歌聲裡,女孩終於讓他把手伸進她的內褲,接下來,和十幾年後的現在一樣,女孩的面孔和電影的內容,L是一樣也不記得了。
瘋馬現在還勇健活著,把《捍衛戰士》改成《駭客任務》,大家還是做著一樣的事。但是另一家我更熟悉的「太陽系」卻倒了近十年。太陽系是我那個年代許多台北文藝青年的共同回憶,那時候有很多MTV是以豐富的藝術電影收藏聞名,除了太陽系,還有南京東路上的「影廬」。不過太陽系還結合了90年代赫赫有名的「影響電影雜誌」,因此更成了聖地一般的時髦場所。
另一個號碼:S,他說:他曾經在太陽系熬夜連看三部電影,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另一個電影青年話當年的瘋狂往事,但他接下來說,那個晚上是因為父母爭吵,他帶著弟弟離家出走,走出熟悉的巷子口後,兩人便不知道往哪去了,最後S領著弟弟躲到太陽系裡窩了一整夜。多年後已經忘記是《遠離非洲》、《末路狂花》還是《情比姊妹深》,黑暗的小房間裡,一片接著一片,換面再換面, 弟弟倦極睡著了,S則是望從天花板垂降下來的大銀幕,一夜不能成眠,是梅莉史翠普、吉娜戴薇絲還是貝蒂蜜勒,在記憶裡都是感傷的面孔。那樣的一個場景,比後來我聽到任何對太陽系的懷念都來的真實。
L、S,或其他號碼,不管為了什麼,在不知道往哪裡去的時候,至少都有個同伴一起躲在MTV包廂裡,和他們比起來,我的MTV經驗就顯得相當無聊:我向來都是一個人,而且還真的是為了看電影而去MTV的。
國中的時候,我得幫忙家裡看店做生意,平常的日子也罷,到了假日,常常看著騎樓外湛藍的天空心生怨嘆,覺得其他人都可以在這樣的大好時光裡去做有意義的事,只有我被鎖在這家皮箱店裡,賣皮箱給要去紐約、巴黎還是東京留學或旅行的人們。
這樣的日子裡,每天只有下午三點到七點之間可以離開,扣掉必須回家吃飯的時間,我大約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去開創我的人生意義,兩個小時可以做什麼有效率的填滿意義的事?最簡單速食的方式就是看一場電影,只要有一部電影,這毫無意義的一天就可以附著其上,與昨天和前天分別開來,稍微拯救我無聊平庸的人生。
兩個小時,剛剛好夠從頂好市場附近我家開的皮箱店這邊,跑到統領百貨樓上的「忠孝戲院」,趕下午三點到五點的那一場電影。可是電影的長度會變,我可以掌握的空檔也會變,兩個變項產生的誤差,讓我常常無法在兩小時裡達成搶救平庸人生的任務。還好,自從MTV出現後,電影開演的時間可以由我掌握,因此,東區一帶的MTV,就成了1988 到1989國中畢業前,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我經常流連的地方。
我想,會覺得電影很重要的人,大概都是因為生活太無聊吧。當我開始像集郵似地仔細記錄每天看的電影的青春期,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由於看一場電影除了挺花錢,但是比起其他耗費力氣的人生實踐來說,實在是太輕易太方便了。我於是越來越成癮似的往臺北市各處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MTV跑。那一陣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錢,一部片180元,一個星期竟然可以看到三四次之多,我的皮夾裡厚厚地塞滿了各家MTV的會員卡,忠孝東路的「快樂時光」、復興南路的「吸引力」、南京東路的「影廬」、西門町的「瘋馬」、重慶南路的「北極光」、信義路的「太陽系」……我的MTV偶像從米高福克斯換成尚雨格安哥拉,再換成伍迪艾倫。我自以為是地以為越往艱澀的電影裡去,我的人生就越沒有白費,電影變成我的人生,但是我的人生從來沒有變成電影。
我還記得在台大新生南路側門對面麥當勞樓上的「都市空間」,那是社團的學長姐們口耳相傳的神秘場所。我按圖索驥尋了去,那地方原來是一家製作販賣社團制服的公司,利用公司倉庫裡隔了幾個小間,小的僅供一人旋身,大的可以容納五六人一起觀賞。公司櫃臺上有幾本目錄,顧客需先辦會員證,然後在目錄裡挑選影片,再由服務員(也就是制服公司的員工)帶到設置簡單電視機及錄影機的小間裡播放。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挑了久聞大名的巴索里尼名作《索多瑪120天》。1990年某個春天下午,在一間擁擠還堆著衣服貨物的房間,一個希望自己的人生像傳說中的禁忌經典一樣既深奧又色情的16歲男生,對著一台黯淡的電視螢幕,上面播放著來來去去因播放次數頻繁而掉色,幾乎變成黑白片的裸體們。兩個小時過去,我在錄影帶播映完畢的沙沙聲中瞌睡醒來,小房間裡透著新生南路上傳來的寥落車聲與下午時分無色彩的天光。我取出錄影帶,走出房間,走回天光朗朗的街頭,懵懂地以為就算我睡掉了一整部《索多瑪120天》,我的人生還是比兩個小時前,更有意義了一些。
兩個小時過去,二十個小時過去,兩萬個小時過去,我不再在筆記本上紀錄每一天看到的電影,也終於可以理解人生與電影的差別,理解躲進MTV包廂裡的我,究竟是在渴求意義還是逃避自己的人生,又或者,只是把MTV包廂當成從小就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而不可得的替代品。
然而我仍然迷戀著電影結束後,從黑暗裡走回到現實人生的那幾分鐘。在那幾分鐘裡,殘留在心中的音樂與顏色,足以克服人生中的任何無意義。那是十五年前在「快樂時光」看完《燈紅酒綠》,以為自己獨自走在紐約夜街上,青春與惆悵混合的那幾分鐘;是十年前在「太陽系」看完《紐約紐約》,滂沱大雨中,壓抑不住心裡的激動,一路奔跑與唱歌,回到家全身溼透把母親嚇到的那幾分鐘,也是兩年前在「巴塞隆納」剛看完《鬼店》,發著抖扶著牆壁走出來,心中的徬徨與焦躁都被恐懼洗滌乾淨的那幾分鐘。
深夜的鐵門前,現實人生和電影的不同再明白不過。我也知道總有一天,全台北的MTV都會消失殆盡。只是現在,當我翻找遍手機裡ABCDEF所有號碼卻一通也沒撥出去的時刻,我真的需要那些小房間和那裡特有的清潔劑香味,我需要黑色人造皮沙發、毯面牆壁和細圓柱玻璃杯裝的甜膩冰紅茶。這一生是那麼地,那麼地長啊,只有24小時ATM的小招牌亮在騎樓的盡頭。
只是,在望不到盡頭的無聊人生裡,我需要那兩個小時與兩個小時後的那幾分鐘。因為只有在那幾分鐘裡,我的人生與電影沒有分別。
*原載於「台灣電影筆記」網站
http://movie.cca.gov.tw/CINEMA/case_01_01.asp?rowid=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