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睡夢中醒來,睡了多久夢了什麼都迷糊了,午後陽光斜射在房間裡,窗簾安靜地貼在窗邊,房間悶熱得像蒸籠一般,轉動的電扇將熱氣推送到我身上,黏膩的不適感讓我有些發暈。
我恍神呆坐在床邊,等待精神回到現實裡的那段時間裡,我似乎體悟了什麼偉大的道理,卻在我起身時抖落一地,我只想去沖個冷水澡。
我低頭立在蓮蓬頭下任由冷水灑在身上,冒煙,或許是錯覺,清醒後我才又想起剛拋諸腦後的驚世駭俗的道理,我嘗試回憶初始發想的念頭,那種子裡迸出來的卻是唱著批哩叭啦怪曲調的小丸子,她和噗噗噗的豬太郎繞著我的腦袋打轉,最後得出「…然後世界就因此改變了…」的結論。
我開始覺得水有些冷,於是很快洗好步出浴室走到陽台,花架上排滿了開著豔紫色蘭花的植栽,突然很想看水珠停留在花辦上,便拿起噴水器對著蘭花噴灑水霧,然後滿意地近看花瓣上飽食陽光而閃爍著的水珠,那畫面有種足以將任何負面情緒一掃而空的神奇力量。毛細孔少了汗垢,感覺好像全身被開了成千上萬個洞,極難察覺的風隨意穿梭身體,即使現在躺下我應該還是可以睡唷,我這樣想著。
天空很藍,偶爾就這麼出去漫無目的散散步也很不錯呀,所以我換了輕便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七分褲,穿上AVIA球鞋,連手機也沒帶就出門。
我先到家附近的彩券行無計畫性地買了張電腦選號的大樂透,然後在旁邊的黑糖刨冰店點了碗雞蛋牛奶冰,生蛋黃完整地平鋪在沾了黑糖的冰屑小山頂,那感覺很健康,我不知道,只是這樣覺得。我小心翼翼地翻動盤中的冰屑,將蛋黃和糖漿確實攪拌在一塊,部分無可避免地被推到桌上,雪白的冰屑也漸漸變成可口的奶黃色,我舀起一匙冰,和著夏天的滋味含入口中,去年的夏天我做了什麼呢,前年呢,大前年呢?我邊吃邊像是在訓練記憶力般回溯著。
盤子空了,桌上的冰屑也融成一灘水,我仔細端詳剛買的大樂透號碼,沒有幻想中了頭彩後天天星期天的生活,卻莫名其妙興起那之後我要幹嘛的奇怪念頭,就好像主角初始設定就能力全滿、使用金錢無上限的無聊RPG,到底戶頭裡的存款突然間多了那麼多位數後要幹嘛,比起實際運用的方式,對於那種從未擁有過的心情變化我更加有興趣。
冰店外的馬路一頭駛來白色的捷運接駁公車,我沒什麼猶豫很快付了錢,把大樂透隨意塞進口袋後小跑到站牌邊招手,公車發出沈重的聲音準確地停在公車站牌前,車身因慣性而前後晃動,我上了車從皮夾裡抽出一卡通放在感應器前,隨後嗶的一聲感應屏幕上顯示扣款成功的訊息。車上只有兩位乘客,靠前博愛座上坐了個手駐柺杖、蒼蒼白髮的老伯,往後數第三個座位則有位身穿鵝黃色雅致洋裝的中年女人,她戴著看來名貴的太陽眼鏡,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膝上的女用肩包,不知在想事情還是看街景。我選擇最後排的座位靠窗坐定,去哪都好,就這麼搭公車兜風也好。
車上冷氣很強,不是那種會讓人舒舒服服打盹的溫度,不過也足夠取笑路上揮汗走路的情侶了,我托著下巴瀏覽窗外熟悉的景色,卻油然而生老書重讀的意外體會,原來愜意地搭公車亂逛是這種心情,如果有帶件薄外套就更好了。
往捷運站的途中上了五個乘客,下了一個,沒多久公車停在捷運站外,大部分乘客都下車轉搭捷運,除了我和那位中年女人,「你們不下車嗎?」司機問,中年女人沒答腔。
「謝謝,不過我還沒想到要去哪。」我回答,司機狐疑地望了我一眼,或許是看中年女人也不一定,熄了火然後對我們說會在這停十分鐘等出站乘客上車,車上會有點悶喔,他說著,然後下車站在行道樹蔭下抽煙。
冷氣停止運轉的空盪車廂異常安靜,窗外景色靜止在捷運站,思緒似乎也跟著嘎然而止,或許應該帶本書才對,我想起房間桌上讀到一半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主角終於踏上北海道的土地,他到底能否找到那隻背上有星形班紋的綿羊,到底那隱藏了什麼意涵呢?
在我試著融入故事情節的時候,我發覺中年女人轉頭看著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請問,你為什麼不下車?」
我對陌生人突如其來的搭話有些意外,但還是禮貌性回答說:「我還沒想到要去哪。」
「你剛有說。」那妳還問,我暗忖,但臉上還是掛著微笑。「可是,沒有更深入一點的理由嗎?譬如說,心情不好之類的。」
「呃,這個嘛,倒是沒有,只是很字面意義的沒有目的地。」
「是嗎,那,抱歉!我只是好奇問問。」她不太好意思地回答,然後轉過頭去。我總覺得她想要我回問她不下車的理由,但是我沒有和陌生人談心的念頭。
「可是,」她又側身開口說:「你不好奇嗎?」
「關於什麼呢?」我裝傻,期望她能知難而退,但結果沒有。
「關於我不下車的理由。」我有種杯中咖啡被撞翻濺了一身的感覺,而且很顯然她是故意撞來的,我沈吟了一會然後決定聽她說,反正就當作聽廣播。
「如果妳想說的話。」話才說完,她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很快換坐到後排座位的另一邊,我被她的舉動弄得有點後悔起來,希望不要惹上什麼麻煩才好。
「其實我是要去看心理醫生。」她注視著窗外像自言自語般說道,音量恰好能讓我聽到,我也配合她自顧自將目光投向窗外,司機嘴裡叼著煙講手機,好年輕的司機先生喲,總覺得公車司機該有一定的歲數。
「只是我很怕,我從沒看過心理醫生,是會像電影裡躺在診療椅上被催眠嗎?我會不會說出怎樣不堪的話,你知道,就是被藏在心裡黑暗角落的那些,不能告訴別人的那些。所以我想先試著說給什麼人聽,如果是沒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就更好了,至少會讓我感到並非錯口透露秘密的安心,所以能夠這樣像演練般說一遍,我會很感謝的。總之,我還是從頭說起好了。」
她出身家世背景相當優渥的望族,出色的長相加上表面上乖巧聽話的個性,成長過程十分順遂,但卻也因此養成自我壓抑的習慣,即使遭到無禮冒犯,她所能最嚴厲的回應也不過「你怎麼可以這樣!」,所幸她大部分的人生都被眾人捧著保護著,康莊大道外的荒煙蔓草藏著些什麼,也與她毫無干係。
高中自某所私立貴族女子學校畢業後,便被父母送到英國修讀文學,因為從未獨自在外生活過,母親(她這麼稱呼)還特地在當地雇用了一位老婦照顧她生活起居,但沈默寡言的老婦對她而言比起洗衣機、微波爐等機器,不過就多了點體溫。異國寒冷而蕭瑟的陰沈冬季讓她首度品嚐到寂寞的滋味,在壁爐前裹著毛毯淌淚思鄉的日子,使她陷入輕度憂鬱,但和父母的越洋電話中,她總用一貫輕柔的語氣故作堅強,只因她認為在電話中哭訴「很失態」,也只會帶給那一端的家人無意義的擔憂。
第一年的冬季即將進入尾聲的時序,她生命中一位重要人物登場,一位貼切適用「寒酸」一詞的台灣留學生,他大她四歲,是另一所學校醫學院的牙醫系學生,事實上他們住在同棟公寓中的同樓層,也打過幾次照面,但僅止於在走廊上微笑點頭的程度,要不是幫傭老婦回鄉一週,要不是她只足夠煮泡麵的廚藝讓她面對滿冰箱的肉品和時蔬興嘆,她也不會硬著頭皮敲他的門。他的出現適時填補了她心裡名為寂寞的空缺,她的出現也開啟了他長達廿多年的疼惜與愛戀。
雖然她的身邊總不乏追求者的身影,華麗的情書和層層簇擁的鮮花未曾間斷,只是他的溫柔卻是無可取代的,他願意就這麼守著她,他的愛是那麼的真切而平順,感覺就像港灣裡的海面,更何況,這樣稱不上轟轟烈烈的愛情才適合她。於是在那年冬天之後五年,他向她求婚,年輕有為的留英醫師背景,勉強能讓他一窺她顯赫家世門庭,終於在眾人祝福中結婚了。只是那算不上修成正果,只不過是理所當然的過程,就好像數數兒,數完了四緊接著就是五那樣不容置疑。
「結婚以後,時間過得飛快,我們生了兩個女兒,才一眨眼功夫,我大女兒也高中畢業到英國去唸書了。」她一口氣簡短說完她前半生的故事,公車已經又再一次回到捷運站,我們依舊沒下車,司機沒多問自個兒熄火下車抽煙。
「去英國?不會是同一間學校吧?」我第一次插嘴問道,她優雅地笑了笑搖頭。
「那是我女兒的人生,我們並沒特別要求她選擇英國留學,而且,我也想希望她能為自己活。」她稍微頓了頓,以一種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別為了誰,為了應該怎樣。」
說著她從肩包中找出面紙,拿下太陽眼鏡拭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完整的臉,儘管雙眼因哭泣而浮腫,淡雅的妝容透著股特有的高貴氣質,正如同她規矩擺放的雙手那般經年累月的結果。我一句話也沒說,既沒有安慰,也沒有深入追問她哭泣的源由,就這樣任由她哭了一會。
「對不起。」她將面紙整齊收回肩包裡,然後戴回太陽眼鏡,有些慌亂地說。
「沒關係。」
「你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
「如果妳邊講笑話邊哭,我才會覺得莫名其妙。」她聽罷忍不住露齒而笑。
「謝謝你。」
「不會。」
「你還願意聽下去嗎?」
「如果妳想說的話。」她點點頭,收斂笑容繼續對著窗外說。
「才最近的事而已,我朋友開了間精品店,特地辦了場開幕酒會,邀了許多達官貴人參加,一般我不喜歡參加那樣的宴會,只不過礙著朋友的情面,只好過去虛應故事一番,你知道,那類場合就那樣,就好像戴著笑臉面具一樣很累。」
「去才沒多久我就厭了,自己端了杯雞尾酒坐在角落沙發,正出神也不曉得想些什麼白日夢,他就出現了。其實他和席間西裝筆挺的男士一般,起初我還因為被打擾的清靜而感到不快,可是沒多久,他詼諧的談話方式、端莊禮貌的舉止讓我慢慢卸下心防,聊起一些家常話題,或許和我喝了約莫四五杯雞尾酒也有關吧,總之那天我特別放得開。他是個外銷電子零件的中小企業主,歲數和我差不多,已婚,有一個剛上高中的獨生子。後來聊著聊著發現彼此對於古典樂和文學造詣旗鼓相當,但那時已是宴會終場,我們道別時他塞給我一封整齊交疊的白色餐巾。」
「我打開後,餐巾上他用漂亮的字體寫著『妳是夏日午後春神捎來的美麗詩篇』,也留了他的電話和電子郵件信箱,那時我心跳好快,慌亂中把揉成一團的餐巾塞進包包,連跟朋友打聲招呼都沒有就離開了。我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我是指心境上,可是我覺得好有趣喔。」她這麼說,嘴角卻掛著幾近酸澀的笑容。
「那天以後,我們每天都透過電子郵件通信,呵呵,應該說通詩更為貼切,有時候是自創的,有時候他也會抄徐志摩寫的情詩,如『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這類流俗的文字。我們每次見面,總會聊聊最近聽了哪首曲子、讀了哪本書,雖然我們連手也沒牽過,但我感覺到他和曾過往我生命的男人不同,呃,就算是我先生…每回和他接觸我總感覺我又回到那年在英國的冬天,我瑟縮在毛毯裡在壁爐前取暖,火光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才赫然發現,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那寂寞的影子仍在,我先生並沒有能夠抹去,原來他才是缺失的那塊拼圖…」
「當我慢慢認清自己的心情,還在衡量天秤兩端的愛情與家庭孰輕孰重時,他就已經做出決定,兩天前的這個時候我們約在這路公車上見面,他正好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而我坐在這。我依約帶來那點燃火花的餐巾,他在上頭寫了什麼交給我後就下車了。」
她說到這,彷彿要做出個結論般問我:「你覺得是否曾經擁有就夠了?就可以滿足了?」我不置可否兩手一攤回答:「這得問妳自己。」
「可是我不想忘記!」她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我不想這麼快就結束!我活了四十幾年,一直都順著別人搭好的階梯踩上去,沒有人告訴我階梯的終點有些什麼,我又為了什麼走下去,如果現在有人揭穿我這一生不過是楚門的世界,我也相信,也能夠坦然接受。現在好不容易我有想要牢牢抓住的念頭卻又稍瞬即逝,就好像吹熄生日蠟燭後打開燈,才驚覺身旁空蕩蕩的,好寂寞…」
公車第三次回到捷運站,司機熄火下車抽煙,她肩膀顫抖著發出細微的啜泣,我同樣不發一語看著樹蔭下的司機,心裡想著:「他一天到底要抽幾根煙啊?」
最後,她擦乾淚拿出化妝包補妝,離去前從肩包中拿出折成小正方形的餐巾給我,「這東西可以麻煩你幫我處理掉嗎?」她說。
我點點頭收下,她道謝後便下車了。
「這不是你剛上車的地方嗎?」我按了下車鈴走到司機旁時,司機這麼問我。
「是啊。」
「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司機打趣地問。
「是啊。」然後公車搖晃著停在之前上車處的對街,我下車後目送公車離去。我想起口袋裡的餐巾,回家拿了打火機上頂樓,在折成小正方形的餐巾一角點火,隨著火焰竄起,深灰色的濃煙往天空捲去,像是要完成某種神秘儀式般,我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注視,眼見火焰漸小我突然驚覺口袋中應該還有一張大樂透,才趕緊用腳踩滅火焰,果然大樂透殘餘的一角就埋在焦黑的灰燼中。
我有些懊悔地搔搔頭,明明應該消失在空氣中的投注號碼,此時卻清晰地像跑馬燈一樣反覆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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