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真的有年獸這玩意兒。
不是中國民間故事,而是貨‧真‧價‧實的年獸。
相傳年獸頭長觸角、頭如猛獅、身如壯牛,且凶猛異常,長年居住於深海之中,除夕夜才上岸吞食牲畜傷害人命。每到年獸出沒時刻,人類便逃往深山避難,經過長久觀察人們才逐漸發現,年獸害怕紅色、火光及吵雜的聲響,因此年節期間張燈結彩、燃放鞭炮、大聲互道恭喜才漸漸成為習俗流傳下來。
故事的景象,透過一頁頁圖畫書精美的圖片,存放在貼著「永久,不可抹滅」標籤的那封記憶資料夾中,只要聽到或看到「年獸」,就會反射性地自動播放,就像跳樓十之八九都會腦漿四溢、死狀甚慘一樣,沒有商量的餘地。
但從那天晚上起,我刪除了那個檔案,並新增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內容,是從貨‧真‧價‧實的年獸那,聽來的。
是夢嗎?
如果是,那也是個美麗的夢。
今年的除夕夜,很冷很冷,騎車的時候寒風會從肉眼難以看見的縫隙鑽入,像是被人用細如髮絲的冰針刺著,數以千萬支唷,無論你如何討饒,他連眼也不眨一下,毫無感情木然地看著你痛苦掙扎。
姊今年缺席了,得等到初二歸寧才能見到她,其實也沒什麼特別惆悵的感覺,姊夫是個好人,雖然不帥也不多金,可是他是個好人,這就夠了,更重要的是他很愛姊,他的家人也對姊很好。相戀十年,雖然偶而還是會吵架怡情,只是你知道,吃芝麻哪有不掉燒餅的,這樣的歸宿很平凡,沒有轟轟烈烈的過程,又如何呢?又不是要演法櫃奇兵,那麼刺激要幹嘛?
家裡三個小孩,都住在不同地方,台北、台中和高雄各一個,非常合理且有效率的分配,就像台灣人總愛把錢分存在很多銀行,150萬的存款保險是心理上的承受極限,銀行倒了我也不會虧,大家總是這麼想的吧,只是真正的傷害其實都是間接的,像白蟻啃食樑柱般。
除夕夜晚餐過後,我和高中同學去錢櫃唱歌守歲,十多年了呢,很神奇地大家見面仍舊像當年高中時,淨說些沒營養沒建設的渾話,還老愛聊翻到爛的愚蠢舊事。等到這些都講完了,才開始更新同學間狀況,誰訂婚了、誰結婚了、誰分手了、誰在哪工作、誰怎樣怎樣,今年比較特別的是,小孩的教育問題竟然也成了話題之一。
「我希望我以後生兒子,」一向搞笑的阿勇一反常態說:「不然生女兒厚,要擔心會不會上國中就被壞男生拐去,未婚懷孕什麼鬼的。」
大家聽了一陣嘻笑,直說他想得太多太遠,生兒子還不得擔心他去拐別人家的女兒,我想著,要擔心的事、想重來的事、得計畫的事,一籮筐一籮筐堆積著,人總是這樣哪,生活即修行一點也沒錯。
我們聊得很晚,聊到大夥眼皮沈重得像吊了數十斤豬肉才散,凌晨三點半。
回到家的時候,靜悄悄的,連腳步聲聽來都像是轟天巨響,整間屋子瀰漫著睡意,距離暖烘烘的被窩只有幾步之遙,我躡著腳溜進房間,脫下眼鏡、換了衣褲鑽進被窩,正準備將自己裹在棉被睡他個地老天荒。
叩、叩、叩。
什麼聲音?我環視了房間一遍,發現窗戶外的花架上有團不尋常的黑影,是盆栽嗎?我記得那兒有個盆栽,大概是被風吹倒了吧,我想著,其實我壓根不想起身察看,好冷好冷,好睏好睏。
叩、叩、叩。
討厭哪!該死的盆栽別鬧了,我極不甘願地起身開了燈,戴上眼鏡打算好好教訓盆栽,不過,仔細一看,在花架上吵鬧的不是盆栽,那到底是…?
我歪著頭盯著那‧東‧西,莫名其妙的,超乎邏輯的,某種生物,嗎?該怎麼形容呢,籃球大小、像是人類的頭臉,兩隻眼睛異常地大,原本黑瞳的部分成了純淨無暇的白色,眼白卻呈現暗紅色,細長的睫毛上刻畫著連整型醫師都會讚嘆的完美雙眼皮,眼袋則是左邊三層、右邊四層;鼻子非常不妥協地巨大,但毫無疑問那的確是人類的鼻子,只是從鼻孔中延伸出來,掛著兩束鼻毛,閃亮的程度幾乎可以拍洗髮精廣告了。
看著那滑稽的生物,我不禁泛出古怪的笑意。
接著再看,竟然沒有嘴巴,至少在所謂的臉上沒見著,兩邊眉骨處延伸出膚色片狀物,覆蓋在原本耳朵的位置,是耳朵吧,我猜想;頭頂長著球狀透明的器官,呈現和眼睛相同的暗紅色,而那器官兩旁則有兩支觸手,其上各有三隻手指,指腹處的吸盤吸附著玻璃。
叩、叩、叩。
從不知哪兒生出一隻壯碩的人類的手,敲著玻璃,目不斜視地直盯著我瞧。這生物完全在我邏輯範圍外,判斷能力失效,牠並非表現出青面獠牙的兇狠樣,然而請告訴我,大半夜的房間外的花架上這亂七八糟的肉球,敲打窗戶意欲何為?是想進來避寒,還是進來泡茶聊天呢?
我大著膽子靠近窗戶,窗戶並未鎖上,以牠那支手的力量要推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是因為沒發現嗎?我們就這麼互望了一陣子,原本詭異的恐怖感也慢慢消退,而他則是規律地每隔一段時間便敲打一次,叩、叩、叩地三響,不多也不少,像是在施咒般。
終於,我深吸了一口氣,先鎖上房門後(以防牠在家裡到處亂竄)我開了窗戶,一股冷風撲上臉來,等到窗戶開到足夠進來的大小,牠禮貌地向我點了個頭,便從下巴生出一隻五趾足來,中趾長得最大,反而像是大姆趾。牠就著麼一蹦一蹦跳進房間裡來,跳上我的書桌,原本的獨腳縮進去,後腦杓延伸出一副犬類的身體,但卻只有背脊處有毛,兩旁則長著一對沒有羽毛的肉翅。

▲殘存印象中的年獸速寫。
我關上窗戶,小聲地問:「你,會說話嗎?」呵呵,我真笨,應該不會吧。
「你說什麼?」牠掀開右臉旁的膚色片狀物問,「我的耳朵不掀開就聽不到。」
「啊?」我吃了一驚。
「我說,麻煩你再說一遍。」牠說著,但嘴巴在哪?
「我剛問,你會說話嗎,不過,你不必回答,我知道答案了。」
「嘿嘿,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問題了嗎?」從牠的臉部表情看不出牠的喜怒。
「有啊,很多。」
「那問吧。」牠抖動著肉翅說。
「首先,你是…?」
「我是年獸。」
「年獸?你是說,那‧個‧年‧獸?」
「是的,就是那‧個‧年‧獸。」
「呵呵,原來你是長得這個模樣。」我語帶戲謔地笑說。
「我沒有特定的模樣,我的外貌是依照見到我的人想像出來的。換句話說,我現在這副模樣是你創造出來的。」牠說這副模樣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推崇或貶抑的味道,對牠來說就是這副模樣,如此而已。
「那麼,你是我想像出來的,這是夢境嗎?」如果是,麻煩讓我繼續睡。
「不是,我只說外貌是你想像出來的,其餘的都是真實的。我也可能像是電影裡的外星異形、吸血鬼、狼人,或是平凡的痀僂老嫗。不過呢,生得這副怪模樣還是頭一遭,你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東西?」牠說著,但這個問題突然讓我感覺親切起來。
「那你有攻擊性嗎?」我思考了一下,又改口問:「算了,看來是沒有,你來地球幹嘛,還是人間?總之,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目的?」牠頭頂的一雙觸手將耳朵掀起來,「沒有什麼目的,你以為我是外星人嗎?還侵略地球咧。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很久了,從有年獸的傳說開始,但只有相信的人看得見我。」
「我不相信,至少在見到你之前不信。」
「信不信不是嘴裡說了算,另一個吸引我出現的重要條件,是改變的渴望。」
「改變什麼?」
「那要問你自己,通常是過去的某件事,遺憾或什麼的。」我坐下思索著這個問題,人生嘛,本來就有很多早知道的遺憾,難道年獸能讓我回到過去?
「上一次,我是指上一個見到你的人,想改變什麼?」
「在回答你之前,可以給我杯什麼喝的嗎?我渴了。」
「喔,是啊,抱歉了,你等等,柳橙汁好嗎?」牠點頭,於是我到廚房倒了兩杯柳橙汁回來。
牠右邊的肉翅化成一隻纖細得像是女孩的手,端起柳橙汁往臀部的位置送去,隨著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空掉的杯子又被重新擺回桌上。
「你的嘴巴是在…?」我問道,牠嘿嘿笑了兩聲,轉身將臀部對著我,原本應該是肛門的位置竟一開一合地說著:
「這也是你想出來的喔。」我的腦袋到底都裝些什麼大便啊,我乾笑著繼續問:「回到剛剛的問題吧,關於上一次。」
「喔,那是個加拿大的遊民,他十多年前被事業伙伴設陷奪走所有財產,興訟多年後仍舊敗訴,搞到妻離子散,自己也流落街頭拾荒維生。所以,他想回到那個時間之前,就可以避免那件事發生。」
「所以你送他回去?」我突然有種欣喜的感覺。
「是啊,如他所希望的。」
「還保留著原本的記憶嗎?否則他如何避免?」
「記憶會慢慢消失,因人而異,但平均來說一個月內就會完全失去關於未來的記憶。」
「一個月?短了點哪…不過那也足夠了,至少可以用各種方式記錄下來。」我自問自答著,然後接著問說:「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我沒那麼閒還一直跟著他。不過,大部分狀況下,需要改變的並非事件本身,我只能這麼說。」這句話讓我陷入沈思中,突然牠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接下來,打開電腦吧。」
「啊?開電腦?」我下意識開啟了桌上的筆電,「要幹嘛?」
「讓你選擇回到過去的時間點。」牠回答說。
「咦?真的可以嗎?」我驚喜地問道。
「當然,你不要也可以。」牠注視著電腦開機,補了句:「你電腦很龜。」
我訕訕地笑了笑,有些緊張地期待接下來將呈現在我眼前的未知。

▲唷呼!被放到首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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