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我來而復返──轉乘巴士駛上歸途。
「嘉莉……」
夜班航機橫空穿雲，寥落燈火刺亮一時。我隔窗遠眺，內心獨白反覆沉吟──「告訴我為甚麼？告訴我為甚麼？告訴我為甚麼？……（下刪三四十次）」
今夜如昔，星隱月藏。
「你明白嗎？」
我倚窗仰視，胡思亂想──「一點都不明白！」
名廠出品運動類型手提袋子。拉開拉鏈。袋子一開，時光逆轉記憶流瀉回到過去──
球會宿舍單位門外，結他弦音斷續浮沉（平平無奇）。頹然敲門，傷癒不久的陳君逸前來應門順道開門（未算驚喜）。阿豪盤膝坐床手抱結他，輕彈淺送跌宕音韻，看來姿勢實際兼而有之（有些感覺，僅此而已）。
「怎麼了？看你發獃的怪模樣，」阿豪一記掃弦帶出顫音，笑出自信。「很驚喜吧？我很行吧？」
「明哥，我剛才經過走廊時，被門後傳出的結他聲吸引，好奇敲門，發現竟是阿豪在練習彈奏。」陳君逸手搭我肩。「那一刻，我相信我的樣子就跟你這樣子一樣。」
我不聞不問。
「喂，倒楣王，來一點反應好嗎？別要只是呆站。」阿豪略彈數音。「我秘密苦練了一段日子才有這般成績呢。」
「你，為何要學彈結他？」我慶幸自己還能思考。
「沒有甚麼原因。大少爺自願教我，我便學習起來。誰知愈彈下去，愈覺喜歡，可謂一彈鍾情。」阿豪不忘伴奏和著說話：「愛上音樂的同時，我逐漸擺脫失戀的傷痛。」
「是嗎？」我挽緊袋子安坐地上，無動於衷。
「你吃錯了東西嗎？臉色青白，沒有反應的。要上廁所的話，我不阻你了。」阿豪視線下移看上袋子。「咦，這個袋子是最新款式啊。」他放下結他伸過手來。「讓我看清楚一點……」不消兩秒，指頭觸及袋子表面。
我心坎震顫如遭電殛……
──一張鈴聲沙啞幾近失聲的小王子聖誕卡；
一支筆端為膠製金毛尋回犬頭顱的藍原子筆；
一本頁頁精彩有我有她的貼紙相簿；
四十七張大小不一填滿情話的紙張便條；
三十九張喜劇/愛情片/驚慄片/動作片/藝術片的電影票尾；
一張政府大球場的學生優惠門票票尾；
一張劉鎮偉導演周星馳主演的九五年作品《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的DVD；
一份長篇大論難能可貴得到高分的作文功課。
……反手一抓準繩扣緊他的手腕，貫注力度。
「摸摸而已，你放輕鬆……噢……」阿豪尖聲大嚷。
「明哥，冷靜。這兒不是球場。」陳君逸從旁勸止。
「我……突然想練習另類防守技巧而已。」我醒覺放手隨即吹牛。「……以備不時之需呢。」（白痴得很）
「你拿我來練習犯規手法？」阿豪撫腕抒痛埋怨嗟嘆：「唉，心灰了，我還專誠學彈了一首Beyond的歌。」
「是嗎？」我順水推舟。「來吧，我好想聽聽啊。」
「我亦想聽，你即席表演吧。」陳君逸拍掌鼓勵。
阿豪虛榮心起喜形於色，執起結他自彈自唱我的最愛恆常心聲──貫徹始終，Beyond的〈逝去日子〉。
可否再繼續發著青春夢/不知道光陰飛縱/
〈將來〉 F.4B 黃耀明
以下故事，純屬想像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命運巧合──由業餘過渡至職業，從六歲踢到二十一歲，足球總是帶給我一身傷患。昨天傷額、今天傷肩、明天傷跟。近日是傷膝。一時趕快躍下梯級，活該如此就此傷膝。因而被迫缺席硬拼班霸南華的重點賽事。
道理沒法聽懂/一再落泊街中/
正常不過，我效力的小球會，一二三球給攻陷。我與球會宿舍的室友，兩個正選後備名單以外的傢伙，同坐觀眾席上無聊觀戰。直至我方送禮頂入烏龍球，再來一記宴客十二碼。我倆寧可提早離場，大吃一頓也好、搭訕泡妞也好。
十個美夢蓋過了天空/溫馨的愛滲透了微風/
從前以後，我都深愛Beyond，尤愛這時隨身聽轉出的〈逝去日子〉。隨身聽歌漫步公園時，緣份使然，我會遇上一個球技精湛的馬尾少女。弧形射球插花盤球，她應付自如。歌聲一停，足球滾來，她追球追到我面前。小妮子表露球迷身份，神情話語盡顯面見偶像的興奮。我卻斷然否認我是我，冷漠而去。因我自覺受傷的球員就是多餘的角色。
熱愛競逐每秒每分鐘/輕輕一笑挫折再用功/
日熬一日。始終熬出傷癒一天。復出一戰，正是練習賽。我維持勇悍本色，前衝後撞殺得性起，半意外半蓄意之間重創近來大受失戀打擊的快翼隊友。
逝去日子/經過多少/
小球會幸獲大商家垂青，注資入股，及時解救財政危機。逝去日子/富家子將會空降球隊之中，打算是多麼遠/小虎，如無意外，他的名字會叫小虎。不知道努力向上闖不斷/夜訪球員宿舍，作客我的房間。可否會衝開波折/小虎處子上陣，已有出神入化的表現。步履沒法竭止/後備失意又再開始/減薪十個美夢碰巧重遇足球少女，哪裏去追蹤/剛陽味重的足球運動，竟成一雙同性情人的媒人。溫馨的愛初戀情人一個久違了的來電，哪日會落空/酒後吐真言面對抉擇背向了初衷/當天一對小情人，這天久別重逢，不經不覺世故已學懂/出國留學逝去日子/拳來拳往，互著一擊。擁有多少/機場逝去日子/偶像歌手失去是否改變吻別「感覺如何，Beyond superfans？還算不錯吧？我應該沒有彈錯唱錯吧？」音樂聖誕卡、狗頭原子筆、貼紙相簿、情話便條、電影票尾、球場門票票尾、《西遊記》DVD「明哥，你不會是陶醉得呆了吧？」結他「喂，倒楣王！醜八怪！賤人！清醒一下吧！醒來呀！」〈逝去日子〉「你別再裝呆好嗎？這樣並不有趣啊。」
暗夜常暗，千古如一。
「你，明白了沒有？」
我貼窗張望，心緒不寧──「但願我笨得要死，一睡不起。」
好久好久，久遠之時。某方某地，一片人跡罕至的油油草原，異世之土上──一望無際，連天接地的浩青瀚綠。青草氣息無處不在，一呼一吸，不飲自醉。
前坐後推，一張輪椅橫越綠海。輪椅座上，禮服一度的我滿懷希冀；輪椅之後，披上婚紗的嘉莉滿心歡喜。
幸福鐘聲淡入耳中。一座小教堂平地昇起。
新郎新娘進入教堂，諸位友好鼓動掌聲熱情歡迎──
阿豪：「恭喜你呀！人家的丈夫！」
童夢：「恭喜恭喜，我很羨慕呢……明哥，你明白的。」
陳君逸：「恭喜你倆！」
鍾成虎：「明哥，恭喜你從今天起就成為真男人了！」
陳綺貞：「衷心恭喜你！我相信你能給予嘉莉幸福。」
我伸手探進禮服口袋，拿出一紙賀辭，無字賀辭。
教堂牆壁出現龜裂！
面對白紙，我氣定神閒照讀可也：「再見了，小虎。你放棄了一個理想，迎向滿是未知數的自由世界。一走了之未必是懦弱，逃避也需要莫大勇氣。對於你，這份天大勇氣來自綺貞。」
裂痕蔓延勢如破竹！
「放心好了，球隊就交給我來支撐，球賽就留給我應付。為了證明我的決心，盡我本份，縱使明知會勇戰受創，甚至斷腳從此掛靴，我也會伸腳去攔截，力戰到底──」
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崩缺塌下──我閉目待斃──
張開眼睛。暗晦。天花板。球會宿舍。夢。
虛實幻夢，浮現過去預視未來，呼應命運反映自由，毫無疑問的糾纏不清，然而亦是清楚不過──甚麼是虛？甚麼是實？怎分過去？怎分將來？何謂命運？何謂自由？
運動袋子。作文功課。最後一頁。
入睡之前，我心裏明白，我，怯於閱讀，這頁預言（！），尚屬天上的機密文件。夢醒時份，我，難防記憶難逃夢幻，難敵天意，逐一逐一記起未來。
電台廣播──
「以下是一節天氣簡報。
今日吹和緩東風，稍後轉吹東南風。日間時份陽光普照，到傍晚會有局部地區性驟雨。
氣溫介乎十八至二十二度。相對濕度百分之八十。
展望未來數日，氣溫下降，多雲有雨。」
某份大報的體育版面（賭博賠率版）──
足總杯決賽：志大VS南華
今天下午三時半，香港政府大球場上演。
志大近況：全攻型打法日趨成熟，聯賽三連勝士氣大振，入球無間。中場靈魂鍾成虎狀態巔峰，他的致命直傳將會是球隊爭勝的厲害武器！
南華近況：近三仗一和兩負，失了六球。防線不穩是最大問題，今仗面對火力十足的志大，必須先求不失，繼而反擊對方。
預測戰果：志大勝三比一！（僅有預測，沒有盤口，賠率欠奉──政府嚴密賭博本地足球！不幸中之大幸！）
電話簿/90344309少爺虎/撥號？/確定
今天下午在大球場舉行的足總杯決賽，賽前熱門的志大在主將鍾成虎和頭號後備黃耀明的臨場缺陣下，送予近況低沉的南華一個反彈的機會──六時半新聞報導中的體育環節，記者敘述配合入球畫面──分別於上半場臨完場前、下半場十七分鐘和三十九分鐘，由李天和、區偉淳、陳好文建功，三比零氣走志大，捧杯而歸！
電話接通，轉駁啟動留言信箱，是為一闕男聲清唱──
我已漸覺/筋竭力疲/童年和夢/與我別離/
世界大了/不准嬉戲/遙遙長路/錯綜蹺蹊/
我要跟你/飛出這個太空/多麼的高興/飛出這個太空/放縱！
──全新留言，Beyond的〈太空〉。不言而喻。
──洞悉先機，依然於事無補……
「你真的走了，還要走得如此瀟洒。信不信由你，在我打出這通電話之前，我已知道你不辭而別了。讓我告訴你，我覺得你是我的天敵，是命運反照的另一個我──這是我近期的奇怪想法。以前我不信命數，現在信了，卻失了自信。我亦想過逃走，像你。你有多幸福啊。你還有綺貞、還有結他、還有一個浪遊世界的美夢。我可沒有，足球以外，我可沒有別的了。
你呀，要逃避便別要回頭啊！祝你人間蒸發，愛到底！如果你還會聽到這段冗長留言的話……拜拜！」
當下時為下午二時零六分十六秒。八十三分鐘四十四秒後，決賽賽事準時開始。
午後驕陽高掛天上，恩賜天下分光送暖。我坐近車窗懷抱陽光，借助天溫緩和滲透車廂的機製冷氣。
自然平衡人工的溫度，環繞身旁呵撫肌膚，舒泰感受自外至內──我心寧思靜。
可惜，終點在望──香港政府大球場。
球會租用的旅遊巴士球員專車，停下開門……
志大球員正選名單：
一號麥宇健 三號羅嘉年 四號黃桂添 五號湯偉強 七號謝志豪 九號陳君逸 十號黃耀明 十一號張政邦 十六號彭福健 二十一號盧鷹揚 二十七號吳漢文
南華球員正選名單：
一號范俊義 四號丘建輝 六號郭民力 八號陳好文 九號胡樂洪 十一號李天和 十五號區偉淳 十八號林上智 二十號尹子強 二十二號顧錦威 三十號葛家明
比賽開始前十二秒──
太陽半醒。風語喁喁。千草群舞。足球靜止。陳君逸垂首低嗟。我仰天長嘆。
「今次小虎無故缺席，我看得出教練敢怒而不敢言。」
「今天天氣真好啊。」
「唉，始終沒有機會以正選身份跟他合作。」
「好得著實過份。」
「欠缺小虎的獨到傳送，我們或會有隱憂……」
「這種日子，應該下雨，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
哨子高鳴──刺透靈魂──
上半場
開始 陳君逸與我中圈開球。我橫撥皮球，逸控球推進中路直奔。
四分鐘 我趕到邊線，從後追上長髮快翼李天和，左腳橫伸（會是此時嗎？），奪其腳下球。
七分鐘 逸左路發難越過守衛郭民力，沉底傳中。十二碼點前，長人殺手頭鎚轟高！
十四分鐘 後上重炮林上智倏放冷箭，二十碼勁射！門將麥宇健機警撲出！
二十分鐘 中場張政邦一記長傳，直出底線。
二十六分鐘 鐵血隊長丘建輝跟我激烈交鋒！（難道是這時？），肩碰肩，手推手，膝抵膝（天呀！來吧……）！
三十四分鐘 我傳球失誤了（我怎麼了？我……在害怕？）。輝大步推球，遇上後衛羅嘉年。輝輕輕橫傳，智狂跑而至後上攻門，一炮破網！
四十一分鐘 逸奇兵突出移位右路，面臨一雙守衛夾擊。他控球在腳，重返老路偏回左側，速度假身兼施並發，壓入禁區，妙射網角──欠運中楣。
補時一分鐘 我攔截成功鏟走皮球（仍未是時候？何不早點？不如早點吧。）。輝順手牽羊奪球右傳，和得球緩進，前鋒胡樂洪在旁跑過，進入禁區。和右腳力傳，洪刻意急停讓球溜過，俊朗鋒將區偉淳黃雀在後，輕易入球。
──南華黃金三角長勝方程式！
補時三分鐘 逸開出角球，彎出底線外。
下半場
五十分鐘 南華禁區內，兵荒馬亂，雙方球員爭先恐後。小矮人射手幸而得球，近門抽射──衝上雲霄！
五十五分鐘 我殺出重圍（我還能等嗎？我還能忍嗎？），從志大禁區，長驅直進（我為何在此任由恐懼侵蝕？）。離門二十多碼，我拼勁遠射（誰能告訴我？）！南華門將范俊義反應奇快打走來球。
──「我只是幻想自己討厭的人站在龍門前，激發一股怒火，迎面痛轟！就算是射失了，至少能發洩情緒。」
六十分鐘 逸開出角球，後衛黃桂添撲前衝頂，皮球命中死角！追回一球！
六十五分鐘 南華禁區外，輝魯莽掃跌了我（誰能代替我？）。球證吹罰，志大獲判一個窄角度罰球，由我操刀（到了沒有？夠了沒有？）。我助跑幾步一腳重轟（救我呀……）！扳成平手！
──澎湃腳力轟擊而出的準繩射門無疑就是球場上的一項致勝絕技！
七十分鐘 邦斜傳過來，我第一時間送球上前（不玩了。我不玩了。我想走了。）。輝從中作梗，頂球飛出邊線以外。志大調動換人。
「後備王……」何不要我暴斃算了？「悶王……」連足球也失去，我如何能呆活下去？「蠻牛……」不是說人生如夢嗎？這是噩夢吧？「喂，黃先生……」這是惡作劇吧？「明哥……」眼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吧？
「我操！黃耀明！」阿豪當頭捶喝，我痛得清醒。「昨晚是這樣呆著，現在又是這樣呆著，你總是這樣呆著。有病就去找醫生，這場是決賽！教練要換人，你先離場吧。」
橫邊界外，旁證苦苦支撐換人顯示板──換出十號調入二十二號。志大隊友後備前鋒王雙駿，在旁熱身躍跑。
──下半場七十一分鐘，我安然無恙，全身而退？
──完了？沒事了？過去了？告一段落了？
──白痴啊……
面向場邊，我百感交集大步前行……
拋離球場衝下斜坡──步頻不絕──看不著路望不到人──只見宿舍
四掌交擊，王雙駿雀躍入場，我急急出場……
乘搭的士風馳電掣──氣喘不休──望不著樓看不到車──只見運動袋子
一出場邊，我倏下決定：一概無視後備席上的隊友教練，我行我路到更衣室，取回攜來的私人物件……
奔過走廊開啟房門──汗水濺飛──打開袋子不要別的──只要預言
卜卜……
卜卜……
卜卜卜……嗚……
卜卜卜卜……嘻……
「嘉莉……原來是妳……」
嘉莉的圓渾筆跡遺留於一片塗改液化成的空白表面上──這場決賽戰至中途，我（幸運地）被調離陣。沒待得完場，我獨自返回宿舍休息。默默中又想起嘉莉了，我再次由那個運動袋子中翻閱回憶。從這篇她親手改寫結局的文章裏，我深深感動著（你好好留意了，我只說一次：I love U），亦喜亦憂，半笑帶淚。我知道悲觀思想並無將來可言。這兒有她的祝福和她帶來的祈盼！ F.4B 林嘉莉
「……一直都是妳……」
房間窗外，雷聲隆隆，雨如淚下。
──天文台早有預告。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人算？），今天是喜出望外的美麗雨天。
＊＊＊作者按：（全文完，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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