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了,醉成爛泥。他喝了多少?」
「至少半打啤酒吧。」
「他這樣子……是失戀吧?」
「猜對了……但沒有獎品。」
「為了甚麼?」
「……分手一定要有原因嗎──不知道,他沒有提起。」
「你仍清醒。今晚喝了多少?」
「我從來不喝酒的──運動員應該要注意飲食。」
「天!你不喝酒、不玩遊戲機、不上網,又似乎……沒有女朋友。生命中彷彿只有足球,你彷彿是嚴守清規的宗教人士,你彷彿是足球界的苦行僧。」
「我沒有你的天份,我只有我的毅力。專一還有機會進步,分心無疑是自甘墮落。」
「你說得對,我就是自甘墮落。愈墮落愈快樂,墮落是糖衣毒藥,墮落的魅力源於反叛之美自選快感……」
「你亦醉了,喝了多少?」
「……但我付出的努力絕不會比你少!天份可以從天而降,成績卻不會無中生有。唯有練習一直練習練習練習再練習。」
「你說得對,你……說了我的心底話。」
「你心底裏應該還有一句──不公平。」
「到底你有沒有喝醉?」
「我心底裏也有這麼的一句──不公平。」
「你還是喝醉了──已經要風得風了,何來不公平?」
「不錯,是要風得風。可是,代價是你垂手可得,甚至不以為然的自由。嘿嘿,天大諷刺,來自太幸福的家庭便是我的不幸。」
「你的父母對你管教得很嚴厲?」
「我面對的是一整個名門望族。鍾家成員之中,一眾商家、行政人員、律師、會計師、建築師、醫生、校長、高官當中,是容不下集足球員和搖滾樂手於一身的另類份子。主流中的異類,注定是死路一條。」
「但你現在不是……你跟家人鬧翻了?」
「是談判與妥協──一個球季後,便要全身投入家族企業中,當部門經理。噢,大有出賣靈魂的腐敗味道。」
「恕我多管閒事──你何不抗爭到底?」
「我懦弱,不堪一擊,一無是處!我習慣借助家族力量狐假虎威要風得風。我害怕失去靠山,怕得要死……」
「你怎可以這樣子?拿出男子氣慨來吧……」
「……」
「其實……我亦懦弱,怕受傷、怕給喝倒采、怕出醜人前、怕當後備、怕被遺忘、怕得要死……」
「你看一看這扇玻璃窗。」
「有甚麼值得看的?」
「有我們的反影。這裏,我的臉孔中有你的臉孔,你中亦有我。我們像同一個人,又各自有自己的臉孔。」
「是嗎?我肯定你是喝醉了。」
「是嗎?但我肯定你是真正的足球員,而我不是。」
「是嗎?唉,但我肯定你是必然正選,而我不是。」
半死醉漢阿豪意猶未盡破口再吐殘漿橫飛,身上衫褲沙發座位車廂地板無一倖免。
我目瞪口呆/小虎反應欠奉──伴坐左右的好心友人劫數難逃鞋襪雙濕。
夜行的士毫無先兆緊急煞停。彪形司機面目猙獰橫眉冷對倒後鏡,借鏡瞪視車廂後座,目露凶光狠盯我們!
「先生,先生!你在等人嗎?」
……灰沉套裝及膝裙配深色絲襪穿真皮尖頭鞋、牛仔長裙襯粉紅短襪加鮮黃布鞋……
「對啊……咦?這件純白校服裙還沒有變呢。」
……雪白迷你裙淨白絲襪亮白短靴、黝黑半截皮裙厚質魚網絲襪玄黑四吋鬆糕鞋……
「你……以前也是我們愛仁中學的學生?」
……簡約設計卡其褲下襯輕便舒適露趾涼鞋、貼身低腰牛仔褲接入一對高筒高跟皮靴……
「我應該是妳的學長,四年前畢業的學長。」
……滑板長褲滑板鞋、碎花連身裙拼湊火紅高跟鞋……
「真的嗎?太好了!既然有緣碰面,就請你買下這兩張為公益金籌款的慈善獎券吧,學長。」
……一塵不染皎潔校裙小白襪樸實圓頭黑皮鞋。
「晚上七時了,還在地鐵站賣甚麼獎券?」
心有靈犀目光上移──下巴是嘉莉的下巴嘴唇是嘉莉的嘴唇鼻子是嘉莉的鼻子耳朵是嘉莉的耳朵眼睛是嘉莉的眼睛留海是嘉莉的留海──面對嘉莉遂部細看。
「就是賣剩這兩張了,所以走不得。你來幫幫學妹幫幫貧苦大眾也幫幫自己好嗎?善有善報、福有攸歸……」
嘉莉與我對望咧嘴而笑,明眸飛動皓齒生色花容歡天月貌喜地──情人眼裏美不勝收。
「夠了、夠了,行了、行了,我投降了。」
玲瓏玉手熱切奉上冰涼烏龍茶,隨盒附送一腔蜜意。
「謝謝善長人翁學長!祝你和女朋友約會愉快!」
茶味熟悉可口,玉手柔滑溫軟,彼此眉目傳情達意。
「妳怎麼知道我約了女……性的朋友?」
我一步她一步我一步她一步我一步她一步我行她走,牽手上學。
「這是女性的直覺!我要走了,再見。」──校裙背影轉眼即逝,悄然隱沒於來往人流裏……
「先生,先生,我亦有獎券,你要不要?」
「甚麼?謝謝妳了,我已很有福氣──」回頭看看,心如鹿撞──一張精緻臉孔近在眉睫,臉上娥眉淡掃薄施脂粉。臉孔是嘉莉的臉孔,天下無雙獨一無二。
「沒有人會嫌福氣太多。」嘉莉手持兩張同款獎券。「善心人,送給你。」
「妳亦買了?妳早已到了這裏?」
嘉莉一笑帶過。「我還未覺肚餓,不如先去逛街吧?」
「也好啊!」我聳肩點頭。
她一步我一步她一步我一步她一步我一步……她的左手,我的右手,保持距離相隔兩吋──短短兩吋,遠比天際。
夜空無星無月無甚浪漫,鬧市人多車多空間無多。
「這裏變得很熱鬧,太熱鬧,令人窒息。」
我有感而發。「我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到過這裏了。」
「畢業之後,我再沒有來過了。」
「妳還是在那間貿易公司工作?」
「離開了。但轉投另一間公司後,還不是一樣的渾噩、一樣的沉悶?」
時機到了。「妳,工作得不愉快?」
嘉莉跳接話題:「我受不了。我們離開人群……走進那條行人隧道吧。好像中學時代那樣。」
我無限懷緬。「在午飯時間,懶洋洋地穿過隧道,到那條小食街吃超辣魚蛋吃串燒牛肉吃碗仔翅吃煎釀三寶吃燒賣吃牛什吃雞翼尖吃好記──」
「好記車仔麵!」嘉莉眉飛色舞。「來吧!來吧!立刻起行吧!」
晚上七時二十一分──我的手錶。
我與她,紅男綠女,暫別繁囂踏足隧道入地潛行──
彼此步響交替轉化裊裊迴音,聽來聞去似遠還近疑近實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虛虛實實層層疊疊,迷幻聲效不絕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於耳……
「聽到沒有?」嘉莉掃開髮鬢露出耳朵。
「是我們的腳步聲,還有迴音。」
「不,你聽到沒有?」嘉莉語氣肯定:「有人呼喚我們。」
「有人?甚麼人?何來有人?」我瞻前顧後。「這裏只得我倆吧。」
「Present!友仁在此!」
聲到人到。一身校服造型不折不扣的全職男生,粗眉小目古銅膚色──麥友仁,中五整年坐於鄰座,口若懸河之餘惹笑抵死。「痴男怨女,下次呼喚我,請叫我的日本名字。」
「黑人仁,你何來有一個日本名字?」我甚為好奇。「那是甚麼?」
「是我昨天想到的好名字,超級型格,宇宙無敵,萬分跟我匹配。」友仁自負自滿自我膨脹。「就叫根本英俊!相當有氣勢吧?」
嘉莉與我同步爆笑──哈……口沬噴灑──眼溢淚水……哈……──牙關酸軟……哈哈哈──肚腹抽痛!哈哈!
喜樂聲浪迴撞道壁徘徊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不散……無名隧道莫名鬧哄了!
「佩服佩服!」友仁報以掌聲。「果然是全級第一前世注定恩愛夫妻!笑起來百份百合拍!」
「……救命。幾乎笑死了!你未免太懂搞笑了!」我按摩兩頰。「阿……根本先生,你幹麼獨個兒跑到這裏來?」
「……去吃午飯吧?呼……這兒是必經之路嘛。」嘉莉回氣撫腹。
「對啊。我都笑得糊里糊塗了。」我主動提議。「根本先生,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吧。」
「不必了。我從來受不了三角關係三人行。況且,」友仁贈我一肘。「我已吃過午飯了,現在要回學校。」轉向嘉莉擺手道別。「嫂子,莎唷啦啦!See you in the classroom!」他來亦匆匆,去亦如風。
孤男寡女。嘉莉含笑吟吟,我眉開眼笑。含情目光空中邂逅脈脈眼神,心動頻率電速流轉。我深吸口氣以壯膽色,右手一送……嘉莉的左手恰巧一迎……十指緊扣。
「噢,很痴纏啊!羨煞旁人呢!」
「拜託你倆,可否不要在大庭廣眾下太恩愛?你倆這樣簡直是對我們單身一族的嚴重歧視。」
班中孖寶孿生姊妹林活寶林露寶一唱一和。
「阿明,勤練足球有功,泡妞無益!回頭是岸呀!」
足球校隊學兄主將戴志維滿口悶語老氣橫秋。
「黃耀明,待會你借給我那份地理習作,讓我參考參考好嗎?一口價,一頓高級法國二人晚餐──當然是家父的餐廳。討好情人的上佳之選!」
同班小富李家榮商家本色快人快語。
「學姊……上一次妳答應過會出手撮合……我和學生會的……林一峰。到底何時才有……下文呢?」
口吃學妹含羞答答斷斷續續肢解話語。
「小朋友,中學生……應該談戀愛,卻不應該無心向學。」中文老師班主任鄭圓明先君子後小人。「黃耀明,你總是這樣子!昨天你的那篇作文,離題萬丈、語無倫次、又長又亂!創意才不是這一回事!請不要敷衍我!」
──校內師生友好空群而出接踵而來擦身而過。
「小明,我有點肚餓了。」嘉莉搓搓肚子。
「我也是呢。我們走快一點吧。」
隧道盡頭陽光瀉地。午後微風瀟灑引路──拾級而上走行人道經巴士站橫過馬路抵小食街──好記車仔麵。
「俊男美女,進來吧。來,這張桌子位置好,夠清靜。」老闆好姨貼身招待熱情奉茶。「兩位,想吃甚麼?」
我呷茶偷望嘉莉。嘉莉喝茶偷望我。
「她要一碗超辣魚蛋蘿蔔紅腸豬紅粗麵加咖喱汁。」
──魚蛋四顆蘿蔔三塊紅腸三片豬紅四件湯麵滿碗。
「他要一碗牛丸雞翼豬皮豬腸油麵加咖喱汁。」
──牛丸三顆雞翼三隻豬皮四塊豬腸四件湯麵滿碗。
美食當前吃不宜遲。我喝茶起筷,嘉莉呷茶執筷。
「妳猜我突然想起了甚麼?」麵到口邊,我頓住筷子。
「你說吧。我要吃麵了。」嘉莉夾起麵條送入嘴裏。
「我們忘了日本料理呢。」麵到口中,慎嚼細味……「好像……麵條的味道和口感……好像……不同了。」
「不錯。」嘉莉一下一下想嚼不嚼不嚼還嚼。「是不同了,是變了,變了。」垂頭喪氣。「我實在是傻,我們已不是中學生了,天色亦已晚了,車仔麵的味道又怎會沒變?」
晚上七時四十四分──嘉莉的手錶。
「小明,我要到法國留學了。」
「嗯……這……那……啊……好……」
晚上七時五十一分──店內掛鐘。
吃吧吃吧牛丸不再爽口雞翼不再入味吃吧吃吧豬皮不再彈牙豬腸不再潔淨麵不再韌湯不再熱咖喱不再香濃。
晚上八時二十分──鐘錶店外旋轉時鐘。
大圓月兒高高在上。昏黃街燈俯照我倆。
「我想回家了。我有點頭痛。」嘉莉說破靜默。
我關懷備至。「嚴重嗎?要服藥嗎?我去──」
「無須麻煩你了。我回家休息就會好了。」
「那麼,我送妳回家吧。」我出於禮貌。
「不必了,又不是夜深。我又已經搬家了,要過海呢。」嘉莉目露紅筋強顏歡笑。「謝謝你陪我。雖然只是吃麵,又似無無聊聊的。可是回到過去的感覺實在很好。是真的。小明,小明,小小明……」她直對我臉呼出暖氣。「還有四天,我便要上機了。你,會來送機嗎?」
我得以呼吸她的呼吸。「會,我想我會的。那天我沒有賽事。不過就算有賽事……不要緊了。」
「對啊,差點忘記你已是大球星了。」嘉莉一笑,前所未見的唯美歡顏。「恭喜你,理想實現了。」
「甚麼大甚麼球星……謝謝妳。」
「好,很好。」她面向我逐步後退。「星期三,晚上七時半,機場的Magic Cafe見。」
我輕點側額。「記住了。不見不散。」
「再見。」長髮一飛裙擺一揚,嘉莉速速轉身。
「再見。」我遙對伊人背影面對空氣無奈道別。
嘉莉走了。天下雨了。雨勢說不上大亦不算小。
綿綿驟雨,浪漫悲意欠奉,煩擾有餘。
……本月十八日 星期天 初九 雨
……本月十九日 星期一 初十 雨
……本月二十日 星期二 十一 雨
……本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十二 雨
──報章副刊是日通勝有云:忌運動競逐 宜會友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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