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鐘,她準時起床,梳洗過後輕聲走上頂樓佛堂。
秋冬之際日出得晚,天空仍是一片幽藍,簷角邊還掛著幾顆明亮的星子。
佛堂內供桌上的兩座蓮花燈,只有一盞亮著,另一盞的燈絲已經燒壞發黑。
「昨天燈光一閃一閃的,就該換下來了。」她從抽屜裡拿出新的燈泡換上,責怪自己的粗心。
擦拭佛桌,洗淨供杯、供上清茶,點燃一柱香。
「唉喲!」一個失神,火柴棒燒過頭,燒到了手指。「怎麼回事?」她想。
昨天痛風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夜沒睡好。
禮完佛,下了樓,客廳仍是一片寂靜。她進入房間,披上一件長袖外衣,輕輕開起大門,悄悄走出屋外,走入天光暗淡,晨霧迷濛的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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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老鐘敲過七響,媳婦做好早餐,兒子坐在餐桌前,卻仍不見晨早出門運動的母親歸來。
盯著餐桌上一鍋稀飯、幾碟小菜。媳婦開口了:「媽平常七點就到家了,今天這麼晚了還沒回來。」
兒子看看鐘擺搖盪的老鐘,七點四十分。眼皮莫名奇妙地跳了幾下,他的心也像沉重的擺錘,七上八下。
「我出去看看。」兒子終於坐不住了。
「我去吧!你再不去上班要遲到了。」媳婦說。
正當兩人走到大門邊,茶几上電話鈴聲響起。兒子風一般地旋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喂!什麼?在那裡?好、好,我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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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醫院的長廊就擠滿了人,兒子、媳婦邊走邊跑,穿過等候的人群,找到了急診室。
一位兩鬢花白的老先生坐在急診室外,神情有些憂慮。一見他們,立刻站了起來。「過馬路時一輛機車撞上她,她整個人摔倒在地上….,機車跑了,我急著送她來醫院,沒記下車號。」老先生述說事情發生的經過。
「謝謝您!謝謝!」兒子握著老先生的手,焦慮地問:「我媽,她要緊嗎?」
「應該沒事。」老先生安慰年輕人。「但願她沒事。」他雙手交握著放在胸口,心中默默祈禱,眼角微微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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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車禍,只是皮肉的擦傷,沒有撞到頭部,也沒有傷到筋骨。幸虧她平日喜歡勞動,身子骨挺硬朗的。
因為膝蓋擦傷,走起路來不方便,所以,這兩天清早都沒到公園運動。
「媽,我去上班了。」孝順的兒子上班前必到床前問候。「您不要太擔心,醫生說沒事,很快就好了。」
「嗯!」她微微笑,點點頭。
先生早逝,她辛苦地拉拔孩子長大,兒子孝順,媳婦賢慧,上大學的孫子們又個個聰明、乖巧,這一生,她感到滿足、欣慰了。
「那個送我到醫院的先生呢?」她想起被撞倒的一剎那,有一個人跑過來扶起她,暈眩中只記得那眼神,炯炯發亮,挺精神的。「你要記得去謝謝人家。」
「喔!我去楊伯伯家道過謝了,他很關心您的傷。」想起那天在病房外,他為母親禱告那一幕,真令人感動。
兒子去上班、媳婦上市場,家裡靜極了。她從櫃子裡拿出個鐵盒,盒內是一堆色紙。倚著床,她開始做撕畫。
撕畫一直是她的興趣,從年輕到老,這個鐵盒一直跟著她,裡面蒐集了各國各地的各種美麗色紙,兒子出國時總會為她帶回一些。裡面還有一張淺紅色的色紙,是從故鄉帶出來的,淡紅的紙張已經褪色,幾乎褪成粉白。但是,這張褪色的色紙留下在的印記,卻隨著時間的久遠,顏色逐漸加深….。
她撫摸著銀白髮絲,不知道頭髮什麼時候開始花白的,只記得一切的記憶,定格在那天夜裡,彷如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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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來向她辭行:「我要走了,明天軍隊開到長沙。」
她低著頭,不說話,心裡的痛,叫她開不了口,一開口,淚河準要決堤。
「別難過,或許過不了幾個月又會回來。是不?」他握著她的手,安慰她。
「下次回來,我們就結婚,好嗎?」他自口袋拿出一張淺粉紅的紙張,那是一張紙質細緻、印著雲紋的色紙:「妳喜歡做撕畫,就用這張美麗的色紙為我們倆製作一張結婚證書吧!」
她接過紙,淚水滴在紙上,渲染出一朵淚花。他也十分感傷,緊緊握住她的手,淚,滴在心頭上。
不久,消息傳來,湖南陷落,軍隊往南撤守。他與她相隔越遠、訊息越杳,淺紅紙上沒有做成結婚證書,只是多了幾朵寂寞、思念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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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多久以前的事了?」她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自床頭邊拿起老花眼鏡戴上,細瘦的巧手,撕著色紙。她想,該做一幅撕畫送給送她到醫院的楊先生。
「鈴….」電話突然想起,接起話筒,那端傳來的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喂!我….那天在醫院….」對方的聲調有些緊張:「喔!我是送妳到醫院的那個人,不知道妳現在的身體怎麼樣?」
「啊!是你,謝謝你送我到醫院,還沒親自跟你道謝呢!」她說著,回想起那天,出了急診室,那人已經走了。
「你真是個好心人。」她說:「這年頭許多人都不敢幫人,尤其是車禍,怕惹麻煩。」
「沒什麼,知道妳沒事就好了。」
兩人在電話裡聊了一會兒,她知道他剛搬到這個社區來,又知道他的孩子們都在國外,獨自一個人生活有些孤單。
「早上到公園運動運動嘛!早覺會有許多老人,人都很好,一起運動彼此認識認識啊!」她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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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到公園,老遠看見一個體格高瘦的老先生站在水泥地上甩手。她一眼就認出是他,雖然那天沒把他看清楚,但是,有一種奇妙的直覺告訴她:「是這個人沒錯。」
「早啊!郭太太。」他微笑對她道早安。那嘴角的笑容卻像是牽引她記憶裡的某一條神經,心裡抽動了一下。
「早!你是楊先生。」她回應他,只是笑得有點僵硬。
那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他看人的眼神令人心慌。「已經幾十年沒有這種心悸的感覺了,怎麼會這樣?」她暗自問自己。
「妳的兒子、媳婦很孝順,妳很有福氣。」他打開話匣子,她也和他閒話家常。
他的臉很瘦,頭髮稀疏,聲音有些沙啞,左眼角上有一道疤。她覺得他眼熟,卻又不記得那裡見過。
他像是讀懂她的心音似的。
「我從前教書時,學生都喊我『雷公』,這大嗓門後來長了繭,動過幾次手術,現在不能大聲說話了。」
……
「有一次,學生跟外校生打群架,我趕到時架開他們,一把水果刀就這麼揮了過來,幸虧我閃得快,要不這隻眼睛就瞎了。」
他說話時,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她相信,這種人即使面對再大的苦難,也一樣堅定、沉著。
六點五十了。
她說她該回家了,免得兒子、媳婦擔心。他也說他要走了。
兩人一起走到幾天前「相遇」的十字路口,在等待綠燈時,一輛汽車違規右轉,擦點撞上她,他本能地拉她一把。只是輕輕的觸碰,她的心像觸電似的跳得厲害。
「現在的交通真亂。」他說。
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送她到巷子口。「我叫楊錦榮,很高興認識妳。」
「楊--錦--榮--」這三個字彷彿一記棒子敲在腦袋上,轟然乍響。
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默然地點點頭。走進公寓的樓梯間,她的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爬滿面頰。
‧
接連幾天早晨,她都沒去運動。整天不言不語,只是抱著那個裝色紙的鐵盒發呆。
兒子、媳婦好擔心,以為她病了。除了父親過世那一年,開朗的母親不曾這麼沉鬱過。
「發生什麼事?媽!」兒子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她回過神來,說話時又像平日一般正常。
一天晚上,他打電話來,兒子接的。兒子跟他寒暄了幾句,電話中好像問起她怎麼沒去運動,兒子把這幾天她的異樣告訴電話中的他。
「我以為妳生病了。」接過電話的第一句,語調無限關懷。
她,沉默領受。
「有些病痛在身體,有些病痛在心裡。」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她,沒有回話。
「顏妹!沒想到,四十幾年後我們還能見面。」他的聲調有些悲淒。
顏妹?多少年來,沒有人這麼喊她,她握著話筒顫抖不己。
「我常祈求上天,讓我有生之年能再見妳一面,果真如此,我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她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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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她的心頗為躁悶。生命中突來的變異,使她平靜的生活起了騷動。
她的兒子、媳婦聽完母親年輕時的故事,紅著眼眶慨嘆不已。幾十年來,母親忍受著身體勞動的辛苦,扶養他、教育他,從不曾叫累喊苦。沒想到,鐵盒裡所深藏的心事,才是母親生命中難言的苦。
她一生的感情如秋蓬飄零,從海峽的那一端飄到此岸,摯愛的離散,至親的死別,是怎樣的刻骨銘心啊?沒想到因緣牽引,這份情,竟然在晚年,能落到心靈深處日夜憶念的故土上。
但是,時空遷異,一切能一如往昔嗎?她的內心矛盾不已。
他的孩子們知道年邁的父親與初戀情人重逢,感到十分欣喜,特地返國組成「提親團」到她家中代父求親。她的兒子也十分贊同,希望孤獨的寡母能在晚年有人相伴、彼此照顧。
結婚,對兩人來說是半個世紀前的夢想,生命經歷了這麼多的蒼桑、苦難,再回過頭來看這件事,怪彆扭的。彷彿是一件珍藏在箱底的美麗衣裳,經過了幾十年,年齡老了,身材變了,再穿,合宜嗎?雖然心中對它的珍愛有增無減。
她,始終不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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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午后,他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再度登門。
當她看見他手中捧著一大束粉紅玫瑰,她既驚又喜、半嬌半嗔:「都這麼老了,送這做什麼?」
「九十九朵玫瑰花,代表爸爸對您的久久深情啊!」他的孩子們說。
他沒說話,只是尷尬地笑,眼眸中卻閃爍著真情的淚光。
接過花,她激動得落了淚,這淚,是歡喜的淚,不再是那長久以來無人知曉的相思淚。
突然,她想起鐵盒內那張褪了色的粉紅色紙。她想,可以拿出來做一幅撕畫了,作一幅—『收藏了半世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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