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德国人卢安克十三年前到中国投身志愿教育以来,关于他的各种猜测从未停止。最新消息是,这个十多年未领一分钱工资的洋雷锋,因为既“没有获得正式的志愿者身份,也没有获得中国的教师资格”,为了和那些与自己命运相连的“留守儿童”呆在一起,也为了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得不更低调了。
他关闭了自己的博客,完全隐身于广西的乡村。在关闭博客时说:我不是本国人,却去管一些外来人不应该管的事情,使得本国人有些难受。为了不伤害你们的自尊感,我是不应该管留守儿童的事情。
究竟是谁的自尊感,比留守儿童的教育更重要?从央视对卢安克的访谈来看,显然不是孩子们的,他们都非常喜欢这个懂得如何激发自己创造力的外国老师。也不会是当地村民的,在他的带动下,素来散漫的村民们共同修筑了连接各家各户的水泥小路。那么,只能是伤害了 “有关部门”的自尊感了——不去直面和解决问题,却因一个为中国留守儿童奉献全部心血的外国人而觉得被揭了家丑,感觉被冒犯——这是一种怎样不可理喻的自尊感?
排斥卢安克最强大的理由,是有人怀疑他有恋童癖。其实,如果愿意,还可以说他是偏执狂,是德国社会的失败者……类似的质疑再举出几十上百条,不是难事。如果只用传统社会的眼光,这些对外来的“闯入者”的怀疑就都是人情之常。但毕竟,我们早已经跨入了现代文明,除非经法庭判决,我们都无权把自己的猜测当作定论,以之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总不能说,一切不谋利、不求名的行为,都需要自证无罪吧?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善行是例外,不贪腐被视为异类,人们只追逐权势与财色,它会是圣经中那个恶贯满盈的城市索多玛,而不应是我们深爱的这片土地。可是,面对卢安克,某些人的精神世界的确已不习惯这个 “没有目的”的人。国人害怕退回到贫穷的农村,他却看成是一步步接近自己喜欢的东西。对这样的价值观与人生选择,用世俗的眼光当真看不明白——这才是时代的大悲哀。
社会的精神维度,已经贫瘠到难以理解卢安克,这并非一日之过。九十年前“打倒孔家店”是只是矫枉过正;四十多年前“破四旧”,却几乎彻底废黜传统价值。如今,我们认可了自利,却未建立公正规则;突破了许多禁忌,却未做到克制欲望;发展了极大的物质财富,驾驭得却非常尴尬。
正因缺乏精神的力量,当地政府才害怕家丑外露,才无法在同样的精神深度上理解一个真心帮助留守儿童的外国人,从而显得疑虑重重。卢安克以一个常人的标杆,衡量出了社会的精神单薄症。
把强者的肆无忌惮与弱者的举刀屠童,都归咎于大环境,这很容易。但倘若人们看到善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怀疑与不适,而非认同和追随,我们又靠什么驱除附着于内心的软弱与恶念?又怎么去改变不公不义?
把卢安克比成白求恩或雷锋,并不恰当。他既非一个国际主义战士,也未自小受到“狠斗私心一闪念”的灌输。甚至,他也不是一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宗教徒。他不赌博,不喝酒,不吃肉,不恋爱,在回答记者“不为这些,你为了什么生活”的问题时,他只说:有更大的乐趣啊,比能表达的更大的乐趣。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勇者拍案而起,并非为了博得令名,而是不公不义触疼了他的眼睛或耳朵。智者孜孜不倦,只不过是探索未知可以带来精神的满足。卢安克每个月只花一百多块钱,不是因为他讨厌物质,只是他更爱自由,以及教育留守儿童给他带来的深沉乐趣。
这个时代最缺乏的,不是伟人,不是圣徒,而是一大批拥有起码精神修养,能包容不同价值追求,理解一切美好与善意的平常人。他们对生命意义的领悟,对幸福的理解,建立在人之为人的天性与良知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利欲的计较、权衡与满足之上。他们随时可以为了生命的自由,选择独特的生活方式,放弃不必要的物质羁绊。
而这,需要我们返本归源,重建个体的精神世界。只有当卢安克不再成为社会的另类,社会才会回归正常,循着内心指引自由生活的人,才会渐成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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