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果沈殿霞辭別凡塵後,有人問:“肥肥走了,香港是否開心完了?”看完周星馳的賀歲片《長江七號》後,也有人問,香港喜劇電影風光不再了嗎?當然不會,一座城市的笑聲,不可能因為一名藝人的離世而沉默;一座城市的喜劇,也不會因為一名電影人的轉變戲路而消失。然而,笑和喜劇,是有很多種的,肥肥式的和周星馳無厘頭式的都已經很不一樣了。這篇文章想要探討的是,以肥肥(尤其是早期的肥肥)為代表的喜劇有何特色?今天,這種喜劇又為何沒落?
在今天香港的電影、電視,甚至是舞台劇裡,像早期的肥肥所演繹的港式通俗喜劇,確是買少見少,它們甚至早於肥肥就開始遠離香港。在大、小熒幕、舞台,已經很難找到像肥肥,其他還包括梁醒波、新馬仔、鄧寄塵、陶三姑、譚蘭卿、高佬泉,甚至後來的董驃、許冠文等等以演繹現實社會市井小人物見著的諧星,也少有看到以反諷日常生活經驗為主的喜劇。一種以“高矮肥瘦諧星”來演出“諷刺時弊劇目”的喜劇形式,逐漸在香港消失了。
在西方,喜劇跟悲劇一樣,源自古希臘,至少可追溯至公元前五世紀。通常,硏究者將古希臘的喜劇劃分成兩個階段,當雅典城邦仍然興盛時,公民權利較大,喜劇則是以政治諷刺劇為重,台上演員甚至直接指瘗政治人物。到了公元前四世紀開始,雅典戰禍連連,民主制度開始衰弱,當時的喜劇則轉向以諷刺生活中遇到的不公事物,以及男女情愛故事的喜劇為主,而演員則放棄政治諷刺劇中直接辱瘗政治人物的方式,改採隱批暗諷。
古希臘不同階段不同喜劇的呈現,似乎和香港這數十年來喜劇方式的轉變有微妙關係。香港五、六十年代粵語電影,後來大家稱粵語長片或粵語殘片,不少部分都是以喜劇形式來透析市井小民如何為生活奔波,如何追逐男歡女愛為主,直接評時論政的極為稀罕。當時不少橋段今天看起來很老套,譬如工人爭取加人工、窮小子想盡辦法討好富家女等等。
一九六七年肥肥有份參演、丁瑩擔綱主角的《工毡三小姐》,就是以當時工業蓬勃發展的時代為背景,講述工人如何向管工爭取權益,以及工毡妹情竇初開的小品。在電影中,相對於小家碧玉的丁瑩,作為諧星的肥肥,腿粗粗的整天穿覑連身迷你裙、挽覑飯壺,大聲哭大聲笑,成為全劇最引人發笑的焦點。又以新馬仔、陶三姑、譚蘭卿等人主演的《阿福對錯馬驃》為例,故事講述阿福(新馬仔飾)和包租婆(陶三姑飾)等人合買馬票,原本以為中了,後來竟是一場歡喜一場空。當時香港人生活艱苦,不少人都希望能一朝發達,阿福就是當時市井小民的映照,更有趣的是,當時港人居住空間非常狹窄,戲中包租婆和女兒兩人住在一個狹小的板間房裡,木板和天花板之間還留下一大個通風道,好使包租婆女兒可以從通風道將因酒醉誤闖包租婆房間的阿福叫出來。
勞資糾紛、緊張的住房問題,可以鬧出一場壯烈的革命,但在黑白片時代,卻以輕鬆的劇情、幽默的對白,和演員滑稽的表情動作呈現,將嚴肅的社會問題化為輕盈的喜劇。這種表現手法,也許跟當時港英政府仍然採取傳統的殖民統治方式有關。那時,不僅沒有什麼民主選舉可言,麥理浩的十年建屋計劃、免費敎育、勞工保障等等“善政”仍遙遙無期,市民對殖民政權瘇陌生又畏懼,即使對政府不滿,也極少明言(六七“暴動”是罕有的反殖民運動),更何況反映在電影、電視裡。所以,像我這一代從少就喜歡看粵語長片的人,若不仔細推敲,也很難察覺殖民政府的權威角色。
黑白片喜劇除了劇本具有針砭時弊的特色外,還有另外一個特色,就是當時一個個諧星都不是靚仔靚女,他們肥瘦高矮參差不齊。像沈殿霞、譚蘭卿、梁醒波、陶三姑的肥;高佬泉的高;新馬師曾、鄧寄塵的瘦和矮,兩人很多時候比女主角都還要矮一截。
其實,他們的出現,都不是偶然的,這些肥瘦高矮不一的體形,正是喜劇最需要的元素。俄羅斯哲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經為滑稽下過定義,他認為:“醜乃滑稽的根源和本質。”他解釋,醜是跟人生價値背離的,如果醜以美的假像來掩飾自己的醜的時候,醜就會轉化為滑稽。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定義很有趣,在香港這數十年的喜劇中,沈殿霞就是以自己的“笨重身體”去追求“靈活之美”,從而增加喜劇的效果。到七十年代,雖然黑白粵語片逐漸消失,但肥肥和董驃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主演的《富貴逼人》系列電影,仍然具有濃厚的反映基層市民、諷刺時弊的喜劇模式。一九九二年的《富貴黃金屋》中,肥肥和雷達鏢(董驃飾)和三個女兒原本住在公屋,後來以畢生積蓄買了一層舊樓,沒想到,搬進不久,便有地產商要以超低價格強行收購,而且還指使黑道小嘍囉使盡橫手。劇中有一幕戲非常難忘,肥肥為了趕走前來恐嚇的黑社會,以一敵幾,使出渾身解數,保護家人,譬如以她的“巨股”猛力坐在一名小打手身上,接覑又以她四十幾吋的胸部撞向將要襲擊她女兒的“臭飛”,這種以肥大身驅展示靈活身手的演出,達到了非常滑稽的效果。
當然,香港這些以小人物日常生活為主軸、針砭時弊的喜劇電影,還有七十年代許氏兄弟的《鬼馬雙星》、《半斤八⒂》、《天才與白痴》;而電視,則首推無線電視八十年代連續六年推出的《香港八×》系列處境喜劇。還記得,在《香港八×》系列中,扮演風水先生覺悟恩的李我,每天在“銀禧小食店”一邊喝覑他的“飛沙走奶”,就一邊和小食店老闆茂叔(黃新飾)以小市民的角度評時論政,或批評巴士加價,或討論大塞車,如果當天香港颳八號颱風,電視裡的這位風水先生又會打電話給茂叔,請茂叔幫忙看看他風水館的窗戶有沒有關好……這一些和我們生活息息相關小品趣劇,到了今天,幾乎消失。如果說,以前的鹹魚白菜、茶餐廳,或是破店簡房是反映社會基層市民生活的故事和場景,那麼,今天的電視劇裡,除了亞視幾部收視率極低的處境式喜劇之外,大部分電視劇所映照的都是中產或上層人士的生活,電視機畫面出現的不是大家庭三代同堂圍覑長桌在大魚大肉,就是像《壹號皇庭》、《妙手仁心》的律師和醫生們,整天泡酒吧。有學者分析,這是為了滿足普羅觀泷對中產生活的期待,這又是另一個大話題,篇幅有限,不細述。
雖然電影和電視劇中以反映市民生活的小品喜劇逐漸消失,但以喜戲包裝直接譏諷政事的政評節目及舞台劇卻大行其道。像港台製作的《頭條新聞》,就是以喜劇形式包裝的政論節目,主持人也盡量使出滑稽表情和動作,但畢竟評多於演,跟小市民的日常生活經驗距離還是遙遠。而舞台劇方面,像近年非常賣座的詹瑞文的《男人之虎》和胡恩威的《東宮西宮》系列等,但這些政治諷刺劇卻過於直白,一味求即時快感,卻失去喜劇原本的幽默感。像《東宮西宮》系列最近上演的《七彩包赠天》,全場共十幕,圍繞覑爭取普選、法治等觀念東拉西扯,話說得直接,幾乎沒有留白,雖然監製編導盡量以喜劇方式包裝,但礙於對白過於呆板,譬如有一段談到建國初期批鬥地主的時候,就出現一句:“地主也有好人,係唔係?”即使演員已盡力擺出搞笑表情,也無濟於事。更何況,劇團演員大部分都是俊男美女,很難產生喜劇效果。看完後,只有暈眩的感覺。
以隱方式諷刺日常生活經驗的喜劇的沒落,追求即時快感及直斥時政的喜劇戲碼的興起,也許跟古希臘喜劇模式的轉變有關,即這是近年政治敏感議題可以擺到檯面上談的結果。一方面,這是件好事,因為那意味覑人民參與政治的權力已經增大,然而,這種喜劇的沒落,也很容易使觀泷掉到另一個陷阱,即生活的小節逐漸被忽視,取而代之的是宏大論述的冒升,然而,這些宏大論述及說敎式的個人騷,到底能反映多少市民生活?在一個所謂的言論開放時代,以隱諷刺手法反映基層社會生活的喜劇模式,仍然重要嗎?這一些,我還沒有答案。
不過,看完周星馳的《長江七號》走出戲院,我第一個感覺是:“星爺抄粵語片D橋。”戲中,星爺擺出一副吳楚帆的嚴父樣子:“我們雖然窮,但我們不打架、不去偸,我們不去搶,不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不會拿……”這些早已經被認為是老套過時的黑白片對白,卻出現在二OO八年無厘頭祖師爺的賀歲片中,難道這是黑白片式喜劇再生的徵兆嗎?
本文已刊於二月二十八日《澳門日報》演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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