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photox.pchome.com.tw/s19/chaukalai/1/173949490488/)
摯友的喪禮
芊芊來對我說:“男人要活到多大歲數,才肯停止出去玩?”
她與我在老同學韻儀的喪禮上重逢,逝者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摯友,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悲傷與感觸。
“妳發生了什麼事?”
“文熙最近老是說要應酬、要陪朋友去喝酒,連今日送別韻儀也說沒有時間來。”
“有些人是很怕出席這種場合的,況且妳老公跟韻儀不熟。”
“唉!你還為他找藉口。”芊芊說:“我相信你從事的行業也不乏應酬,但總不會每個星期都有幾晚要喝到通宵達旦,無法回家吧!”
“如果是這樣,恐怕就不是陪朋友那麼簡單了。”
“你認為他是不是有古怪?”
“我不想亂猜,但這種情況真的不尋常,妳有跟他表達過妳的不滿嗎?”
“我當然有跟他反映,但每次談起這件事,他就會變得脾氣暴躁,抱怨我干涉他的生活,強調自己工作壓力太大,需要一大班朋友支撐他走下去。有時還會批評我比他母親更專制,他說我處處管束着他讓他覺得留在家中很辛苦。”
“可是,妳真的把他管得那麼嚴嗎?”
“當然沒有,怎麼可能呢?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但自從去年兒子阿滿去了澳洲升學,他就開始變成另一個人。他說,他跟我結婚之後便事事以我為先,照顧妻子和兒子佔據了他大部分人生,如今阿滿已長大成人,他很渴望回歸認識我之前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嗯,妳有嘗試融入他的生活嗎?例如陪他一起去喝酒的場合?”
“我?我怎麼可能像他這個少爺那樣過悠閒的生活呢?我每天都為工作疲於奔命啊!”芊芊說:“這幾年公司人手短缺,工作量卻不斷增加,我的同事經常加班至天昏地暗,我當秘書雖然不必承受業績壓力,但也沒有可能像他那樣放縱自己。”
“妳可以接受他現在的改變嗎?”
“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你們向來都是大家公認的模範夫妻,只要好好商量,一定可以解決問題的。”
芊芊苦笑:“模範夫妻,真諷刺,是不是?有時候他跟朋友去了喝酒,我獨自在家中一角,冷靜地分析這段感情,心中只感到迷亂,我常常問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想着想着都覺得可笑,我還有機會改善自己嗎?”
“妳還愛他嗎?”
“當然,結婚快二十年了,怎麼可能會變心呢?但現在他好像變了另一個人,常常會令我無所適從。”
“妳有想過他可能有外遇嗎?”我說。
芊芊想了一會,提高聲音說:“其實我有問過他,他斷然否認,還說自己心裡只有我一個。他也不需要我作出任何改變,只要我不妨礙他跟朋友去玩,他覺得一切都可以維持現狀。”
“妳真的相信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還有男性朋友會經常陪他通宵喝酒嗎?即使妳大方容忍,人家的太太或女友也會有意見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兩個人的事,始終要透過溝通來解決,妳沒有必要把所有責任扛在自己身上。”
芊芊靜下來:“我明白的,我會嘗試再跟他講清楚,但他總是把自己形容為無辜的受害者,假如我把事情鬧大,親戚朋友恐怕都不會同情我。”
“朋友,這是妳的婚姻,不是親戚朋友的婚姻啊!”臨別前我這樣安慰她,她說跟文熙談完之後再找我,忘了告訴大家,我叫張家樂,許芊芊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因為當時的社會風氣,她一開始就聲稱要做我的乾妹妹,具體意義建議大家參考張震嶽那首《乾妹妹》的歌詞。
基於這段二十幾年前的兄妹情誼,無論芊芊有什麼要求,我都只能表示認同與支持:“我衷心希望你倆和好如初,但如果真的想找人傾訴,她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一臉無辜的好男人
一個星期之後,我在下班回家的途中收到芊芊來電,她說:“我跟文熙談了好幾晚,每次他都叫我不要再逼他,他說跟我在一起越來越疲倦,他埋怨我從來沒有給他私人空間。可是,當初是他主動來追求我,是他自己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我現在真的不明白,怎麼一下子就變成我在剝削他了。你們男人都是這樣說變就變嗎?”
“妳先不要激動,我今晚請妳吃飯,見面再詳談。”我先跟自己的太太扼要說明了情況,然後約芊芊到一間相熟的餐廳。
“我想死,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我真的想在家中露台跳出去,一了百了。”芊芊一見到我就說出了這麼驚嚇的話。
我冷冷的說:“上次我們見面是在韻儀的喪禮,她病了三年,千辛萬苦也希望活下去,妳沒有重大病情,兒子還很年輕,請好好珍惜自己,不要開口閉口都說到死。”
她被我說得低下頭來,儘管未必很認同我的話,但又不敢反駁。
“其實妳跟文熙是怎麼談的?”
她疲乏的笑:“談來談去都談不到重點,我跟他結婚二十年了,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男人好陌生。他說我從來沒有尊重他的夢想,於是我問他的夢想是什麼,原來他一直覺得每晚留在家中令人感到很委屈的事,他真正嚮往的是跟一班朋友把酒談心。如果我試圖阻止他這樣做,他就會覺得我在侵犯他的人權。”
“既然他把這件事看得那麼重要,妳會否考慮作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例如容許他每星期有一個晚上出去招呼朋友,從而達成修補關係的共識。”
“他的行動是不需要我批准的,他現在每星期至少有四晚會出去玩,即使他留在家中,也會像行屍走肉一樣,一直在玩手機,完全漠視我的存在。他認為如果我愛他,就應該認同他現在的轉變,他堅稱這個狀態才是他活出真我的結果。”
“如果他堅持要這樣,妳還會愛他嗎?”我一臉厭惡的問芊芊。
“我不知怎麼說,我曾經花很多時間想這個問題,我很害怕。”
“那麼盡量多想兒子,多想父母,多想妳身邊愛護妳的人吧!”
“我也試過了,但他始終是我生活上無法忽視的另一半,我很難不去想他,尤其在他徹夜不歸的時候,我真的感到好難過,不斷在自責,苦苦思索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
“妳還是不敢問他是不是有外遇?”
“問過了,他總是斬釘截鐵說沒有,我也相信他不會一把年紀才出去亂搞,但這才更令我難受,因為種種跡象都顯示他不是愛上別人,而是純粹討厭我。”
“可是,正常來說,男人一般不會無緣無故性情大變啊!”
“是有點反常。”芊芊說:“但正因為這種反常,我才變得無計可施,似乎除了滿足他的要求,便沒有其他法子了。”
“你們有探討過離婚嗎?”
“說來可笑,我內心知道這個選項,但面對他的時候,我想都不敢想,自然也沒有勇氣朝這個方向討論。畢竟,我和他的親友,都沒有任何一對夫婦是離婚收場的,我們自然也不想成為這方面的先行者。”
“既然是這樣,看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妳只能啞忍,但長年如此,妳終有一天會忍無可忍的。”
“所以我隱隱覺得,他的反常行為沒有那麼簡單,他可能不斷地測試我的底線,然後步步進逼,最終就是要逼我主動提出離婚,這樣他就可以一臉無辜地在兒子和親友面前扮成好男人。”
“妳對文熙了解得這麼深,這段日子必然格外辛苦。”
“除了辛苦,心中的鬱悶還把我壓得透不過氣,所以才約你見面喝一杯酒,你可以陪我喝嗎?”
“韻儀不在了,我不陪妳,還有誰會陪妳呢?”
“謝謝你。”
這晚我在餐廳慢慢喝着紅酒,聽她訴說婚姻生活的樂與憂,外面的溫度越來越冷,我也越聽越心寒。
想哭就要放聲哭
幾日之後,芊芊又打電話給我,劈頭第一句就問:“文熙有沒有找你談我的事?”
我說:“其實,我只是妳的老同學,我跟他不熟的,我甚至不肯定他有沒有我的聯絡電話,怎麼了,他又有新狀況嗎?”
芊芊說:“最近不時收到親友的慰問短訊,我初時也不以為然,以為那是過時過節的互相問候。直到昨天我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去見心理醫生,我追問之下才發現文熙私底下向大家說我性情大變,懷疑我因為工作太緊張而患上情緒病,還說我有時會在家中大吵大鬧,逼得他要出外暫避,有家歸不得。”
“妳會因為這件事而向他大興問罪嗎?”
“我正想問你意見。”
“妳掌握了多少位親友的口供?”
“我媽媽、我舅父舅母、我表妹,還有兩位中學同學,他們都聲稱文熙主動找他們談我的事,但其實我不知道他還影響了我身邊多少人。”
“這情況十分惡劣啊!或者妳真的應該考慮離婚,因為他已經不再在乎妳的聲譽,但我們仍未知道他想達到什麼目的。”
“他大概是想跟我分手,但又不想被視為負心的人吧!”
“都什麼年代了?現在和平分手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一對夫婦要分開,也不一定要經過戲劇性的決裂啊!”
這時芊芊突然情緒崩潰,在電話另一端哭得死去活來。
“我以下的話可能有點冷血,但朋友之中大概只有我敢對妳講真心話,其實妳現在傷心也沒有用,妳老公既感受不到,也不會再體會到妳的感受,兩個人走到這一步,還勉強住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呢?”
芊芊更為激動,哭得更加淒厲。
“妳想哭就放聲哭吧!哭完一定要問清楚自己,這些眼淚為誰而流?妳老公會不會因為妳的悲傷而有一丁點不安?如果答案是沒有,那就不要再想了,快快放開這個男人,更重要是快快放過妳自己。”
“我討厭自己落入這樣的處境,我不甘心放下十幾年的感情。”
“如果妳愛他,也許應該豁達一點,支持他去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我盡量以冷靜的態度說:“當然,既然他搞到要離婚,很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文熙家中經營一家成功的企業,爭取贍養費的時候妳千萬不要跟他客氣,一分一毫都要計算得清清楚楚,也要為兒子爭取最佳的權益。”
“文熙是家中幼子,大學畢業之後就在家族的公司任職,掛一個經理名銜,支一份不低的薪水,也不管實際業務,整家企業都由他三個姐姐在營運,她們美其名是愛護這個小弟,事實上是不想讓老父的生意敗在這個毫無主見的男丁之手。我現在已經可以想像得到,假如我提出離婚,他的整個家族都會跟我反目成仇,我真的不想面對那樣的僵局。”
“芊芊,不只妳在面對僵局,文熙也要面對他搞出來的爛攤子,他也要付出代價的。”
“他有媽媽和姐姐們的保護,不會把我當一回事的。”
“既然如此,妳更加要為自己爭取自由。”
“分到錢也沒有用,離開他也沒有用,我已經再沒有青春了。”芊芊說。
我一時也無言以對。大家都快要年過半百了,誰又可以留住青春?
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再次見到芊芊時,她因病入院,躺在病床上打電話請我去見她。
我以為她終於想不開而自殺了,原來是長期坐姿不良導致脊椎移位,需要緊急動手術處理。
“出事前我還在公司趕着整理一份合約,突然感覺全身發麻,之後就無法站起來,而且痛得要命,我本來還想擦一點藥油等下班後去找跌打醫生治理,幸好我的老闆當機立斷,堅持要把我送到醫院檢查,還找了相熟的神經外科專家為我診治。”
“發生這麼嚴重的狀況,文熙有回到妳身邊嗎?”我直奔主題。
“事發後他來看過我,逗留了十五分鐘,確定不用為我支付醫藥費之後就走了。”
“妳這種手術絕不便宜啊!為何不用他付款?”
“不是我想幫文熙省錢,實情是我的老闆有情有義,他說我在上班期間出事,相關開支就應該由公司負責。這兩天他動員公司大部分同事為我打點一切,有時候我呆在病床上想一想,活到一把年紀,終於明白到什麼叫患難見真情。住在醫院的這段時間,我很可悲地感覺到我老闆比文熙更像我老公,如果他不是家有嬌妻,我真的願意把文熙趕走,然後以身相許。”
“妳沒有向妳老闆示愛吧?”
“當然沒有,純粹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他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難得一見的大好人,但我跟他是沒有可能的,這一點我一直都很清楚啦!”
可能因為手術極消耗體力,芊芊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精神不振。
我細細打量她,總覺得她相當可憐,所以我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掏出手機,決定要把早前不經意在微信群組發現的事情告訴她。
“在我印象中,妳是那種很少北上消費的澳門人,所以妳跟親友聯繫多用WhatsApp,少用WeChat,又因為工作繁忙,平時也不太留意各種社交平台,現在仍是這樣嗎?”
“其實WeChat也有用,畢竟是大勢所趨,但只限於工作需要,一般是為了跟老闆的客戶聯絡,我的帳戶甚至會標示公司的字號。”
“所以當妳很疑惑文熙為何老是不想回家時,微信群組原來提供了大量圖片和證據,看來妳老公除了喜歡品酒,最近還愛上了養狗。”
我在手機打開一系列圖片,遞給芊芊看:“這些照片分別來自‘紅酒鑑賞社群’和‘寵物護理交流組’,看來文熙經常參加這兩個組織的聯誼活動,而且每次都跟這名女士同行。”
芊芊一言不發,瞪大雙眼反覆檢視那些照片。
我補充介紹:“照片是其他人拍攝和發佈的,這個年代發生任何事都會有人拍下來,但這位女士每次都出現在文熙身邊,大合照也不避嫌,相信他倆已經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我實在看不出,她有哪裡比我優秀。”芊芊終於開口說話,雖然聽起來是心有不甘,但她的語氣很平靜,出奇地平靜。
她又拿起手機再三檢查那些照片,然後開始逐張轉寄,看來是從我的手機寄給她自己,經過一輪操作,她又拿起自己的手機在發訊息。
“我認輸了,剛才我把照片寄了給文熙,而且明確表達我的想法,你猜我說了什麼?”
“妳不似是口出惡言的女人。”我試圖緩和氣氛。
“你放心,我不但沒有罵他,還表達了最真誠的關愛。我跟他說:‘我現在明白了,我們離婚吧!你自由了。’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我是有點被她嚇壞了:“我以為妳會查明真相,然後從長計議,至少要跟仍在澳洲的兒子商量一下。”
芊芊長嘆一聲:“阿滿已是成年人了,而且是個把妹高手,我會跟他解釋清楚的。至於文熙,我從那些照片看到他由心而發的快樂,那是跟我在一起時不會出現的燦爛笑容。他很厲害,一直以來都隱藏得很好,我在看到這些照片之前,仍然堅信他心裡只有我,但他最終遇到一名喜歡養狗的女子,我是心服口服了。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小時候我曾被流浪狗追咬,所以一直十分怕狗。文熙其實很喜歡小動物,但因為我的情況,他一直壓抑着養狗的願望。”
“話雖如此,但離婚始終是一件大事,妳真的準備好了嗎?”
芊芊說:“不可能準備好的,但我相信慢慢就會習慣。其實當初徐捷去了英國升學,我沒有耐性跟他發展異地戀才開始接受文熙的追求。過了這麼多年,我也不怕跟你說了,當年文熙本來有一位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他為了追求我而離開了對方。所以我內心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心中一直記掛的是去了英國的徐捷。文熙雖然跟我結婚生子,但說到底只是個代替品。另一方面,儘管他一直竭盡全力扮演好老公和好爸爸,但骨子裡始終是個見異思遷的渣男。所以剛才我在想,也許十幾年的婚姻只是陰差陽錯的一場誤會,我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妳說的徐捷,是不是打鼓很厲害,曾經在學校組織樂隊的那個搖滾樂手?”
“對呀!他是個很可愛的男生,既英俊又幽默,家境也很好,他當時已經小有名氣,可是最終選擇跟家人移民。我猜他現在已經是一名成功的會計師,而且擁有美滿的家庭。”
“傻瓜,妳完全猜錯了,這傢伙十年前繼承了家人的財產,回到香港過着半退休生活,他太太在疫情大流行時不幸離世,他偶爾會來澳門參加校友會的活動,現在仍然是個既英俊又幽默的大叔,而且還很念舊呢!”
“大哥,聽你這樣說,我是不是應該怦然心動?但本人剛剛才決定離婚啊!”
“調理好身體,辦妥離婚手續,閒來無事就來出席我們校友會的活動吧!在這班老友之中,總有人會樂於跟妳敘舊的。”
“我不知道離婚之後的生活會變成怎樣?”
“以後的事,又有誰會知道呢?隨遇而安就好。”
(刊於2025年2月14日澳門日報小說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