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初戀，無論認真不認真，結局是分手還是結合，初戀，永遠都是那樣甜甜蜜蜜，曲折離奇。
那時候我十四歲，什麽都不懂，遇上了她。
事情發生在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和爸爸媽媽住荷蘭園。我那時讀中三，由於功課不好，加上在學校並不熱心學習，班主任建議媽媽替我請一位補習老師，以督促我的功課，讓我不至於留級，於是，她就來了。
她叫做晶晶，比我大兩年，是個女校高中生，由於還未畢業，收費比較便宜，媽媽就因爲這原因而聘用她，我一見她就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目瞪口呆，覺得她好美好美，我的臉好熱好熱……
每天放學後我準時回家等晶晶來，爸爸這時仍未下班，媽媽又忙著到雀仔園打麻雀，她幾乎很少理會補習的事，我和晶晶的迅速交好便變得順理成章。
晶晶跟我想象中的補習老師的不同之處是：她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她從來不罵我，因爲我沒有給她罵我的機會，不知是什麽原因，自從有她替我補習，我便變得很乖很留心，由於不想讓她覺得我蠢，我竟變得聰明多了，補習的時候，我們多數是聊天和玩，至於功課上的問題，我多數能自己解決。
晶晶是個教人不忍心欺負的女子，事實上，她常常心事重重，我不知她何以會那麽憂鬱，卻憂鬱得那麽美麗。我跟她談很多我學校裏的事，那班主任如何拍校長馬屁，教導她如何戲弄這種拍馬屁的老師，有時候會說說班中那個胖子的瘋狂趣事，偶爾還會講講大夥兒如何到合作社偷汽水偷零食的事，我旨在逗晶晶笑笑，讓她高興高興，但她幾乎每次聽完都只是微微一笑，輕敲我的頭，說我無聊。
她那時喜歡做些更無聊的事：折星星。每天下午她來我家，檢查一下我的功課，兩個人便埋頭埋腦地折星星，她說要折足一萬顆。我只是不明白她何以要折那麽多?
後來我開始在夢中見到她，那個年齡的那種夢，你們是知道的，我開始因爲每天跟她單獨相處而尷尬，同時，我漸漸瞭解朝思暮想是怎樣的一種境界。正當我把全副心力都集中在思考如何取悅晶晶時，爸爸和媽媽的關係卻變得越來越古怪。
首先是爸爸常常不回家，他比媽媽年輕，是個文人，讀過很多書，已近中年看上去仍然多愁善感，他在報館工作，夜歸不足爲奇，奇就奇在常常幾天都不見他，就是回家也不多說話。媽媽也很反常，除了每天出外打麻雀，其餘時間都遊手好閒，飯也沒有煮，家務也不做，老是跟我說以後要學會獨立，家中的許多事情自此由我來做，媽媽終日躲在房中，偶爾，在寧靜的夜裏，我會聽到她的哭聲。
我曾經向晶晶敍述家裏的情形，她也教我最好能學會獨立，不要騷擾媽媽，也不要煩著爸爸，她說大人的事，他們自會解決，她還說要發生的，始終都會發生，她說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勇敢面對，她所說的話，到現在我大都忘了，只有一句我想我沒法子忘掉，她說：我們這麽要好，要是日後你需要幫忙，我一定不會推辭。
這句話令我感到彼此之間已沒有距離，讓我覺得世界異常溫暖。我在這種溫暖的感覺中，常把家裏的事抛諸腦後，我的想象力在這段日子突飛猛進，其中最天馬行空的一項幻想是：我想成爲晶晶的“男朋友”。我先是想到她會把那一萬顆星星送給我，繼而又想到她對我其實也很不錯，她大概礙於自己是女孩子，總不能向我作出明示，於是，我便懷著一份少年男子特有的情意，準備向晶晶做出暗示。
暗示的第一步是：送禮物。
不必考慮了，折星星吧!我的同學阿力說。
那年秋天，我除了在補習功課時替晶晶折星星，每天晚上我也不停地折，終於，我趁晶晶生日的時候，把一瓶折了兩個月，不知有多少顆的星星送給她。
她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微微一笑，輕敲我的頭，說我無聊。
你的暗示不夠明確，改用別的方法吧!軍師阿力說。
十七歲生日後她變得很失落，也不再折星星了，只是常常歎氣，即使我說最好的笑話，或者測驗一百分，也不能令她歡喜。
有一天我在抄寫無聊的英文功課，她坐在一旁癡癡地看著一張照片，我藉故問她一個英文字的讀音，偷看照片的內容，那是一個男子和她的合照，照片之中，男子剪平頭裝，穿的是白色T恤，黑色皮褸，她小鳥依人般倚著這男子，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
“男朋友嗎?”我說
“不要多事。”她說。
“一萬顆星星就是送了他?”我問。
她撥了撥頭髮，說：“坦白說，我連你送給我的那一大瓶星星也送了他。”
我氣得幾乎暈了，說不出任何話。
“說笑而已。”她說：“但一萬顆星星，仍及不上人家一句話。”說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流露出一種憂鬱，一種美麗的憂鬱。
“你遇上情敵嗎?”我試探著問。
“不要多事。”這個話題由是終止。
趁她現在心緒不靈，大可乘虛而入。多事的阿力說。
既然千萬顆充滿心意的星星也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心事，我決定要反璞歸真，用最直接的方法，以書面形式通知她，也就是說：寫情書。
我的文筆不好，阿力似乎很有興趣替人解決這方面的煩惱，於是，我的第一封情書，就由阿力代勞。
情書的寫作需要時間，在這期間，晶晶變得越來越怪，越來越不可捉摸。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晶晶已在樓梯等我，她坐在樓梯上哭泣，哭得很淒涼，那個下午我不敢跟她說任何話。有一次她無緣無故地問我如果想自殺會用什麽方法，我怕自己會間接變成殺人兇手，便不停地跟她說生命可貴，自殺是愚蠢之類的話，由於學識有限，我越說越離題，最後她不停地罵我神經有問題。
但我的問題還不及她的問題嚴重，有一天她愁眉苦臉得我也坐立不安。她突然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否很討人厭。我連忙說不是，你怎麽了?她說我騙她，她說我因爲不想她傷心才說這樣的話，她還說最討厭人不跟她講真說話。我說我爲什麽要騙你呢，你真的又聰明又漂亮誰能討厭你?她說我畢竟是個孩子，有太多事不明白。我說你不過大我兩年，不見得事事都比我高明吧!說著說著她就哭了。我說你不要哭了，你這樣會令人很心痛。她說我騙她，根本沒有人在乎她。我說你不要這樣想，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乎你，我還是最著緊你的。她哭得更厲害了，本來我是不應該在女孩子面前流淚的，但此時終於忍不住哭了，那天下午我和晶晶相擁而哭，哭著哭著，擁著擁著，我隱約感到自己將會很幸福，不幸的是，爸爸這時回來了。
“阿傑，你在幹什麽?”爸爸驚訝地問我。
“補習。”我說。
“補習需要摟摟抱抱嗎?”爸爸開始叱責我了。
“陳先生，我想你誤會了，我和阿傑真的在補習。”晶晶擡起頭來，抹著眼淚解釋著說：“今天我心情不好，阿傑他……”
爸爸此時目瞪口呆，晶晶此時說不出任何話來，光看兩人的眼神，便能知他們此刻很迷惘。
“阿傑，你先入房。”爸爸說。
“爸爸，你想怎樣?”
“我叫你入房。鎖上門。你去不去?”他向我怒吼。
從未遇過這種怒吼的我，仿似被催眠了一般，真的入房關了門。
那天之後，晶晶再沒有來我家。
阿力替我寫的情書，有一段日子被我隨身帶著，我以爲有機會在街上遇見晶晶，可惜，沒有。
我那時恨透了爸爸，我恨他毀滅了我的初戀。
爸爸卻恨透了媽媽，那似乎是跟晶晶有關的。
媽媽在晚上的哭聲越來越淒厲，沒多久，她死了，死因是心臟衰竭。
媽媽死了之後，我想不學會獨立也不行了，我仍然恨透我爸爸，當然不會跟他多說話，除了定期給我生活費，他也很少回來了。
兩年之後，我中學畢業，准備考大學。不知是什麽原因，我原諒了爸爸，原諒他毀滅了我的初戀，原諒他讓媽媽含恨而終，這時候，我已經有一位溫柔體貼的女朋友，她叫做潔玲。
再次見到晶晶是在八年之後，一九九六年，這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銀行工作，準備儲錢結婚。晶晶的到來，是告訴我一個消息，一個壞消息，我爸爸死了。死於交通意外。
這時候，我才知道我不應叫晶晶做晶晶，我應該叫她一聲姐姐。
晶晶姐姐說，她媽媽本來是爸爸的初戀情人，因爲我媽媽的出現而令他倆産生誤會，這些誤會導致兩人反目成仇，終致分手。爸爸一氣之下，娶了我媽，但他不知道自己相戀多年的初戀情人已懷有了他的孩子。後來，晶晶出世了，爸爸和她兩母女在偶然的情況下相認，不久之後，我也出世了，爸爸一直恨我媽媽，他恨她毀滅他的初戀，晶晶憤憤不平地說著，她還說了很多關於我媽媽橫刀奪愛的話，我說晶晶你不要再講了，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爸爸當年自然沒料到晶晶每天會來跟我補習，晶晶自小獨立，她的事，他向來不用擔心。
他更想不到每天替他兒子補習的，居然是他的私生女兒，而且還成了兒子朝思暮想的人。原來他一直恨我媽媽，多少有一點恨我吧，我們的事情，他自然不會關心。
爸爸死後我便很少再見晶晶。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好像曾問她：“一萬顆星星的主人最後怎樣了?”
她微微一笑，輕敲我的頭，說：“初戀而已，何必認真呢?”
我也只是笑了笑，覺得她說的話不無道理。然後，我們互相道別。如今想來，一切都很模糊了。
晶晶是否說過“初戀而已，何必認真”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遠沒法忘記她，我爸爸永遠沒法忘記晶晶的媽媽，她大概也不能忘記一萬顆星星的主人吧!我們的初戀，無論認真不認真，結局是分手還是結合，初戀，永遠都那樣甜甜蜜蜜，曲折離奇。
一九九六年八月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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