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眼淚汩汩泉源,像蛋蜜塗滿臉。
時間浸在眼淚裡。全世界都愛我,沒有用,自己恨自己。人類把刺刀揷進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廁所強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拍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裡天生沒辦法控制腦袋的人受着幻覺、自殺慾望的折磨。
世界怎麼能這麼殘忍,一個人還那麼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抛棄”,強迫把“你活着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後世界以原來的面目運轉宛如沒任何事發生,規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免除被刺刀揷進胸脯、被強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進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任。
【邱妙津《鱷魚手記》,時報文化出版社,一九九四年】
手邊這冊《鱷魚手記》是“紅小說”系列,最早期的一個版本。強調這一點因為我初讀此書時邱妙津仍在生,尙在巴黎第八大學唸書,讀到這本大膽露骨又細緻動人的小說時,我十分激動。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很難再有這種激動了,我以為年輕的邱妙津會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
一九九五年,當我在香港的書店買到邱的新作時,作家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最後的一本書叫《蒙馬特遺書》,那是一本我至今仍不願意讀完的書。我喜歡保持這種未完成的感覺,至少我可以騙自己說我尙未讀完邱妙津的所有作品。未完成,有時候是一種幸福。
《鱷魚手記》講同性戀,寫得生動有趣,時而令人快樂,時而令人悲傷。可能是第一印象太好,至今我仍然認為這是一本傑作,即使讀過更好的同類型作品,我仍堅信這一部最令人感動。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寫一本比《鱷魚手記》更好的小說,不過那只是一場夢。現實的情形是死去的作家在我腦海內活靈活現,我卻被工作折磨得成了行屍走肉。
我喜歡的作家黃國竣、袁哲生相繼自殺,一個作者所受的壓力,是遠超讀者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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