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果不是再次遇見李維斯，我是不會唸大學的。
臨近高中畢業的日子，我陪朋友到澳大查詢入學的手續，李維斯突然在大豐樓出現，來到我的面前。
朋友鉅細無遺地向註冊處一位滿臉不耐煩的先生詢問報考大學的詳情，李維斯身穿印著大學標誌的運動服，故作情深款款地對我說：「妳也想在這裏唸書嗎？」
我感到自己的人格被他的眼神刺傷了，尊嚴也被他一個無聊的問題踐踏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受了很大屈，好不容易才淡忘的，一年前被他拋棄了的傷心遭遇在一剎那間再次在腦海裏湧現，但我還得強裝鎮定：「這與你無關。」我垂下頭來，看見他的嘴在一張一閉地活動著，我沒有留意他說了些甚麼，在我的腦海裏湧現著他第一次吻我的情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排發黃的牙齒，那陣夾雜著煙味和酒味的口氣，那條像蛇一般的舌頭塞進我的嘴巴翻滾蠕動，回憶起這些不堪的事情時，我只是沉迷地思索：人類為何會做出如此嘔心的事？
這一年來我的學業成績突飛猛進，但因為曾被李維斯玩弄，我總覺得自己很蠢很蠢。李維斯以前說過，大胸脯的女人都是蠢女人，也許，他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蠢女人了。離開大學的時候，我痛苦地走下那道長長的石階，看到寬廣的天空，看到彼岸的澳門，高樓林立，也看到自己的前路，我為甚麼不可以唸大學呢？
我要獨立我要成功我要出人頭地我要變成最聰明的人，可惜我偏偏一無所有，我很失敗。
我難過得想哭，在駛往澳門的巴士上，我向朋友打聽了考入大學的手續，此舉非常悲壯，我決定要唸大學，我也決定要回家跟爸爸媽媽大吵一場。
「我們沒有錢供妳唸書，女孩子何必唸那麼多書？」這是我爸爸的反應。
「妳哥哥將來也要唸大學，如果我們先供妳去升學，妳哥哥就沒有機會了，他始終是男孩子，他要有本事，他將來要養妻活兒，女孩子唸到中學畢業已經很足夠了。」這是我媽媽的態度。
「可是哥哥大我三年，現在才唸初二，以他的學習態度，想考入大學才真是千難萬難呢！況且，我唸完大學他才中學畢業，也許到時我有能力供他唸大學呢？」
「總之，我們不贊成妳繼續唸書。」我爸爸就是這麼橫蠻無理。
「妳要唸書就自己交學費，我們可能要供妳哥哥到外國唸書，不能胡亂花費。」我媽媽就是如此重男輕女。
我的父母是雀仔園街市的水果小販，他們的世界非常簡單、直接，但也異常狹隘、封閉。自幼他們就亳無大志地寄望我中學畢業後能當上銀行職員，在他們的世界裏，只有銀行職員才是舒適的工作，他們說：「在銀行工作，不必日曬雨淋，又可以『嘆冷氣』，多麼舒服啊！」
我哥哥是一個怪人，他對我其實是蠻不錯的，只是終日沉迷電子遊戲機，爸爸媽媽對他有很大的期望，毫無節制地對他寵愛有加，即使他讀了三年初一，三年初二，爸爸媽媽仍然認為他很有潛質，只是學校的老師不懂得教他吧。
那天我回家說要唸大學，爸爸媽媽全力反對，我知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們叛逆，同時也是最有價值的一次。我不想在這個毫不民主的家庭內跟爸媽媽作困獸鬥，在同學們的鼓勵下，我嘗試向一眾親戚朋友徵詢意見，利用他們的輿論向我父母施加壓力。
終於，在四舅父、三叔公、七姑姐、街坊發叔、九嬸、張姑娘、陳師奶的合力勸導下，我的父親母親終於肯讓我繼續升學，條件是他們不負責我的學費，同時他們也不會再給我零用錢。
「我覺得妳做了一件大事。」哥哥說，他雖然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我知道他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哥哥一面玩遊戲機一面對我說：「他們不肯幫妳交學費，又不給妳零用錢，妳如何應付？」
「首先，四舅父答應先幫我支付學費，然後我會向政府申請貸學金，分期還給四舅父，這就解決了學費的問題。至於零用錢，九月開始我每逢一、三、五我會替發叔的兒子補習英文，每逢二、四、六會幫九嬸的女兒補習數學，他每人每月給我八百元補習費，兩份補習的收入加起來比現在的零用錢還要多呢！」
哥哥停止了操控遊戲機，看著我發呆，「原來妳是這麼深謀遠慮的。」
「這不叫深謀遠慮，我只是爭取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吧。」
「在妳說服爸爸媽媽同意妳繼續升學的時候，我覺得妳好厲害。」
「爸爸媽媽最希望見到你考進大學，出人頭地，你不要讓他們失望呀！」我裝著大人的語調對哥哥說。
其實哥哥又怎會不讓爸爸媽媽失望呢？
兩年之後，哥哥要求爸爸媽媽供他到加拿大唸中學，理由是外國的環境比較好，數學比較容易。爸爸媽媽以為哥哥從此浪子回頭，高興得告訴每一位親戚說哥哥要到加拿大「留學」。
哥哥在加拿大唸私校，租房子、買車，揮金如土，爸爸媽媽的水果檔營業時間越來越長，但隨著市道不景，生意卻越來越差。
有一天爸爸突然對我說：「如果我們當年把積蓄用來供妳唸大學，今日就不必多花幾倍金錢供你哥哥到外國了。」
有一天媽媽又對我說：「妳哥哥在加拿大花錢花得太兇，我們的積蓄快給他花光了。」
對於這些抱怨，我總是聽而不聞，而我自力更新，獨立自主，多姿多采的生活已經開始了，我又豈會為了哥哥的不長進，父母的重男輕女而自尋煩惱呢！
一個懂得處處替自己著想的女人，才配稱為女人，如果只知替人設想，只懂為人打算，這種女人，前面一定要加一個「蠢」字。
幸好，中學畢業之後，我就不再是蠢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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