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在瓦斯爐擺上了那一只金屬的八角形的咖啡壺,順便用爐火點了一根駱駝牌香菸,廚房裡菸霧漫開來。陽台被打開的門,斜角傾進來一些早晨薄弱的陽光,她問我除了咖啡還習慣吃些什麼當早餐?我卻無法將注意力自那只八角形咖啡壺移開。
那是在羅馬,我抵達義大利的第一個早晨。Anna是Babila的遠房表姐,前一天夜裡她和Babila開車來接我的機,她住在羅馬,當晚我們就先在她家住了下來。
不到五分鐘之後咖啡壺就在爐火上咕噥咕噥的嘟噥著,Anna馬上關起了火,提起壺就在白色小杯裡倒出深濃黑色的咖啡,一杯給我,一杯給她自己。
極小的白色沒有圖案的杯子,咖啡只填到杯子的二分之一緣。她加了滿滿一匙的糖,然後攪拌。我學她也加了一匙的糖,湯匙碰觸杯子內緣的聲響聽起來濃厚而且紮實,我傻傻的看著她燃起的菸霧與廚房裡陽光交互瀰漫的變化,攪拌咖啡的聲音繼續細碎的響著,彷彿還在夢裡。
「小花兒,昨天睡得不好嗎?咖啡怎麼不喝?」
Babila 穿著睡衣和拖鞋,一邊胡亂抓著她蓬亂的捲髮,一邊走進廚房摸摸我的頭。
打從我一到義大利她就叫我“Fiorelino”,意思是小花兒,在義大利他們總是叫那些甜美的十一、十二歲小女孩小花兒。她老是跟別人說:「你看她看起來那麼小,根本是個小女孩,竟然自己一個人跑來義大利!」
咖啡半涼,我終於喝了一口,實在濃烈,但是非常順口,既不苦澀也沒沒有酸味,既溫柔又厚實。雖然小杯只得三口,卻久久不散去那純粹的香味。
「在義大利人的心裡,只有“ILLY”才是真正的咖啡!」Babila說。
我隨著她的目光瞥見仍放在瓦斯爐邊,蓋子還未旋緊的銀色鐵罐,罐身上紅底白字寫著斗大的“ILLY”。這是我第一次與這個迷人的名字相遇。
搬到佛羅倫斯跟Babila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早上一醒來,往往屋子裡已經瀰漫了咖啡香。Babila是個早起的人,通常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電腦前工作了一段時間了,桌面零亂,紙張、手機、眼鏡全都堆在一邊,變涼的只剩一口的咖啡、和塞滿菸蒂的小碟子。
她總是從一堆混亂當中抬起頭要我自己去弄咖啡,順便再給她一杯,用的是那個原來叫做摩卡的八角形咖啡壺。摩卡簡單又聰明的氣壓原理設計,五分鐘就可以變出一杯不含糊的濃縮咖啡,自1933年問世以來,義大利人沒有一天不使用它。
醒來是一杯,晚飯後又是一杯,夜裡屋裡半暗半明的燈,我們捧著各自的咖啡窩在連續劇面前,偶爾星期六夜晚是義大利文配音的“Sex and City”。我的義大利文語彙多發生自電視機裡面,或者有時候去超級市場買東西,查字典列了一張義大利文的清單,Babila 總是可以在裡面幫我找出一堆錯誤。
我們講百分之七十的英文百分之三十的義大利文,有時候她講完義大利文還要對著我用英文確認一遍,我和她就這樣溝通,日子也就這樣像上了輸送帶似的前進。直到我學校開學了,我搬去學校附近開始一個人住,我仍是每日用房東借我的摩卡為自己煮咖啡,周末了,就搭兩個小時火車回到佛羅倫斯和Babila一起吃晚飯看連續劇。
在義大利的日子,Babila 像是我唯一的家人,只有她會因為我發燒了沒有告訴她而生氣。佛羅倫斯像是我的另一個家,Babila 給我一把鑰匙,說不習慣學校就搬回來,不要逞強。
離開義大利前我到歐洲其他幾個國家自助旅行,旅行期間我仍脫不了習慣要有一杯早晨讓我醒來的咖啡,其一我去了維也納。
維也納有頂頂大名的“Demel”咖啡館,自十九世紀起奧地利皇室指定的御用糕點,自家烘焙的咖啡豆。還有不相上下的“Cafe Sacher”,其內的一款招牌巧克力蛋糕,是十九世紀老闆親自為當時的首項梅特涅所特別調製,
咖啡不用說一樣是自家烘焙。
其二薩爾斯堡,現代美術館邊角的咖啡吧,有長串德文名稱的特調咖啡,點了可以坐在館外的陽傘下面,服務生是淺褐色捲髮的女生,我去了兩次她看起來總是非常無聊的樣子。
其三因斯布魯克,被阿爾卑斯山環繞著的城市,最熱鬧的街裡的小咖啡店,客人坐得滿滿的從店裡到店外,正對著最著名的觀光景點,喝一杯咖啡就湊一次熱鬧。
後來抵達德國南部的斯圖加特,是為了拜訪多年未見的好朋友。她讓我住在她的學生宿舍裡,她自己搬去跟她男友擠。早晨我可以自己煮一壺咖啡,讓房間裡瀰漫咖啡的味道,她表妹自義大利旅遊帶回來的“LAVAZZA”,義大利的第二香。
有些地方咖啡館不一定真的賣咖啡,像是荷蘭,阿姆斯特丹。飄出來的,自然只有煙草迷濛沒有咖啡香。在荷蘭的早晨,因為住在機場附近,所以一律是機場裡 Burger King 的保利龍杯熱咖啡。
旅途當中停留了近兩個禮拜的巴黎,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拉丁區清真寺裡的薄荷茶。喝了幾次觀光客最愛朝聖的花神及雙叟,有時候就著街角隨便就挑了坐下來的別緻的小咖啡店,不知道為什麼,遠行至此,始終沒有遇見一杯打動心底的咖啡。
旅行回到義大利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了。
摩卡在爐上咕嚕咕嚕的嘟噥著,屋裡漫著咖啡的香味,那是在佛羅倫斯鄉下,Babila 的媽媽家,我即將離開義大利回舊金山的最後一個禮拜,屋子外的無花果樹結滿了果實,院子裡的女人們穿著比基尼在游泳池邊晒太陽,Babila、她的朋友Flo、她的媽媽 Gabriela、Gabriela 的朋友 Paula,我在廚房裡準備著杯子。
我深深的吸了一大口壺裡不住冒出的淡褐色香氣,好幸福好溫柔的味道,原來這是我心裡早已默許,唯一的一種咖啡香。難怪皇室御用的烘焙咖啡與我的距離不曾貼近,巴黎左岸的亦未曾在我心底留下痕跡,只有在這裡用摩卡煮出來的“ILLY”是我最思念的咖啡香。
離開義大利之後我仍思念著那裡的咖啡氣味,不只是咖啡的美味久久不散,那味道裡還包含了金褐色美好的溫暖回憶,與揪著心的深摯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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