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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24 23:26:10| 人氣41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閹豬少年-人性教材-詹翔霖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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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是每位學子每天最期待的事,但對於慘綠年代的我來說,卻是夢魘的開始。鈴聲響起,同學們跟老師敬禮完後,紛紛收拾書包,我用比同學慢三分之二的速度,拿起書本,滑拖出我的椅子,曲弓著背,低頭起身,從來沒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的目光也未曾停留在別人身上。

我穿著繡了兩條槓的國中制服,夕陽照在我油膩骯髒的白制服上,顯得特別礙眼。我家住在離學校約三十分鐘腳程的偏僻區域,回家的路是一條左靠溪流、右臨農田的鄉間小路,溪流因排放禽畜糞便及垃圾,發出陣陣惡臭,不過這不算什麼,因為我身上的味道也不見得好聞到哪去。

放學路上的樂趣,就是一個人踢著石子,邊踢邊走。看到路邊含羞草,非得要將葉子逗弄到全部閉合才罷休,或者拿起棍子一陣亂打,哈哈大笑之後,繼續拖著腳步前進。我的家在暗淡的夕照下,像隻由不同種動物混交而成的怪物,從每個角度看,都很醜陋,並且透出一種令人畏懼的詭異。進了大門,我將書包丟到大廳的桌上,快步走到廚房,母親背對著我烹煮菜肴,並說:「快過來幫忙,你爸快回來了。」我趕快過去幫忙。「你弟在哭鬧了,去看他要什麼。叫你照顧好弟弟,你怎麼老是聽不懂啊?」我放下手邊工作,跑到另一個房間,用一種被誣陷不平的語氣對著我弟說:「你又要幹什麼啦?」我弟搖頭晃腦,用喉嚨發出幾個咕嚨聲,這一般人聽不懂的話語,我卻懂得其意,他說:「我要喝水。」我弟是重度智障兒,需要全天照護,回家後照顧他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有一種聲音,最令我害怕,就像弱小的羚羊,聽見凶猛的獅子吼一般。那是沈重有力的步伐,從門口走入廚房的腳步聲。聽到這聲音,我全身細胞像被逗弄的含羞草一樣緊縮了起來,我哄著弟弟,不希望他的聲音激怒那隻可怕的獅子。我聽到獅子大吼:「怎麼還沒煮好?叫你早點煮,你聽不懂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肚子餓啊?」桌子被爸爸的拳頭撞擊發出巨大聲響,我哄好弟弟,快步走進廚房幫忙。最後全家三人很快吃完晚飯,我再去餵弟弟,還未將勞累過度的身心安置妥當,就要進行下一個恐怖任務。

「快,我們今天要閹很多豬仔,不要慢吞吞。」我爸說完,我立刻去換上他給我的當兵草綠汗衫與短褲,跟著爸進入後面的豬寮,小豬仔似乎知道今晚將面臨的命運,一起發出不安的叫聲。爸就定位後,命令我去抓一隻豬仔,我退縮到一旁的小豬仔群中,隨意抓住一隻。「抓好,抓好,」父親吼著。豬仔拚命掙扎,四腳猛力狂踢,滑溜細柔的身軀,幾次都差點從我手中逃離,我熟練地緊緊抓住,不容許有任何逃脫的可能。父親拿起刀子,從小豬仔的陰囊劃出一個刀口,俐落地取出兩個睪丸,切斷輸精管。此時小豬仔尚在驚恐中,似乎未察覺疼痛。接下來,最可怕的來了,爸拿起一旁的消毒碘液,灌進那空虛的囊裏,一陣亂攪,此時小豬仔頓時發出驚天動地的哀號,使出十倍的吃奶力氣在我胸前掙扎,我死命地與牠抵抗。消毒完成後,沒有任何縫合處理,我任由豬仔,拖著下垂虛軟的空囊,跑到一旁,全身站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地待在角落。處在驚恐中的小豬,被恐慌與劇痛所攫取,只能以靜止不動的站姿,默默抗議。

就這樣一隻一隻的豬仔,在我手裏掙扎、刀起刀落、狂叫、默認宿命並靜待傷口癒合,我則是虛脫無力地工作到深夜,拖著臭穢不堪、疲累至極的身體,到儲水缸旁沖洗全身,然後糊裏糊塗地上床休息。小豬的癒合能力很強,不出幾天就可以行動自如,彷彿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這一小段傷痛,對牠們來說或許只像一場夢,但對我來說,卻好像在木頭上刻字,字字刻入了我的內心深處。

不知有多少個清晨夢裏,我站在滿是小豬屍體的山上,望著滿山遍野四腳朝天的小豬,露出慘白的腹部,軟空的皮囊上被切開的傷口,似乎在對我嘶吼,我嚇得雙腿發軟,在心裏不斷地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長大後,爸不再養豬,不知是否因為懺悔,接觸宗教之後他開始茹素,我也因為愛惜所有生命而吃素。我以為我們不會再提起往事,但父親節前幾天,爸在烈日下突然不適,連發幾天高燒,送醫卻一直找不到生病原因。我守在爸身邊,用盡各種民間療法,都徒然無功。父親節那天,我買了蛋糕,送到父親病床前,在蛋糕上插滿蠟燭,希望父親早日康復。

父親吹完蠟燭後,突然對我說:「你會不會怨我?」我一時聽不懂爸的意思,回答他:「怨什麼?」但我話一出口,立刻就明白爸問我什麼,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對我的疼愛及歉意。接著他說:「你會不會怨我小時候逼你閹……」我不等他說完,馬上說:「不會啦,你在說什麼。我們全家就靠你養豬賣豬,才有今日的生活,這又不是你願意的。」

我爸聽完,看著我許久,然後像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一般,神情頓時變得很輕鬆。過了幾天,爸出院了,我知道我們都已經放下那桎梏我們許久的枷鎖,一切都過去了。

隔天清晨的夢裏,我牽著爸的手,走上滿是小豬仔的山頭,靜靜地看著牠們,雙手合十說:「對不起,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接著我看見一隻一隻豬仔慢慢翻了身,站了起來。一隻帶頭的小豬仔,走到我的面前,用豬仔咕嚕的鼻音對我說了幾句話。

我聽懂牠的意思,牠說:「我們都不是故意的,你們不是故意要害我們,我們也不願意當豬仔……」接下來,小豬仔的話我就聽不懂了。我只知道我醒來後,枕頭滿是淚水,臉上卻帶著滿懷謝意的笑容。

本文作者為懷恩文學獎得主﹙二○一○第五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1年3月號】

台長: 詹翔霖副教授0955268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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